故渊整个人僵住。
董池鱼心想,难道这其中还有什么难言之隐?
事情或许不像他们想象的那样,那书房里的二人谈话明显是有内情。王铎连没得选都说出来了,或许有人逼迫他,威胁他,令他不得已做出那般的选择。这么多年对故渊的冷待,或许是难以启齿,无法说出的解释,毕竟他的确没有保住妻子。
人的行为既可以用善意揣测,又可以用恶意揣度。
两个人静悄悄地站着,故渊站在前面,垂着头,光影打不到脸上,五官隐匿在阴影里。
董池鱼有些担忧,轻轻握住他的手。
他回头,眼眉微微一弯,用口型说:别担心。
当人从苦难的淤泥中走出来后,是不会被轻易拖进去的。
无论王铎是否是他认定的凶手,都不会再改变他。
他只是想听下去,想听听那不得已的苦衷。
书房里,王晓说:“我记得那时兄长与嫂子恩爱有佳,传为佳话,嫂子的眉毛都是你来画的。外人以此抨击你,你还说什么‘闺房之乐,更甚于画眉’。兄长当时是年少轻狂,自由肆意呀,那些老古董看不惯,他们的女儿却都倾心于你,一瞧见你的手帕香囊荷包纷纷掷来,可惜兄长只爱嫂子一人,可真是一段佳话,就连妹妹都说,盼着未来夫君能像大哥一般疼人。”
王铎低笑道:“我与君弟皆白首,休夸少年风流。”
他们两个都已经年过半百了,半截子埋在土里,时间过得太快,白驹过隙,时光荏苒,曾经的风流少年也变成了垂垂老矣的老朽。
曾经四人在一起的快乐,就像云烟一般散。
王铎早些年会做很多梦,赌书消得泼茶香,夫妻两个恩爱的那些日子,当时看来只是寻常,后来变求而不得了。
他也会做噩梦,梦见纸灰飞作白蝴蝶,泪血染成红杜鹃。
当年他们两个约定好了,天涯海角永不分离,如今只剩他一人萧萧两鬓生华。
王铎越思索越衰老,背脊都弯了些,说:“把窗户关上吧,我不想看庭外的那棵树。”
王晓思索:“这棵树是你亲手种的。”
王铎点头:“是,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兮。”
王晓道:“阿溧才是那棵树。”
王铎说:“我本想放这棵树走的,他不适合生长在这儿,已经枝叶干枯了,可没想到我就只剩下他这一个儿子,所以连他的愿也不能随他了。仔细想想,父子之情,反目成仇;昔日恩爱,云散高唐。我这一生终究是失败呀。”
战国时楚国一台观,在云梦泽中,战国·楚·屈原《高唐赋》载。他年少时爱看春秋战国,做下一首《满庭芳》,词曰:“悲凉。人事改,三春秾艳,一夜繁霜。似人归洛浦,云散高唐。”
终究是,夫妻恩情断绝,欢乐成空。
王晓讥笑一声,掷地有声地说:“兄长说的好深情,可当年你分明能带他们母子离开。只要你肯走,没人会拦着!”
王铎的脸色瞬间的晦暗下去,声音低沉:“我不甘心呀,我被胡人捉走,受尽屈辱,几次想要了却残生,最终却还是选择了苟且偷生,凭借的是我顽强的意志力。我好不容易逃出来,不想再过那种被胡人欺辱,自尊被践踏的生活,我想要站的高,往上爬,又有什么错?”
“嫂子以为你会爱惜她的命。”
“我从前的确爱惜她的命,甚至到了宁可我死也不让她死的地步。”王铎已经平静了下来,“但人是会变的,凭什么我不能变?”
一句反问,昭示着人无悔。是啊,很多时候人重新回到选择的岔路口,还是会按着从前的选择继续走。
因为大家心里都清楚,那就是最好的一条路,牺牲可以牺牲的。
没有什么误会,没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那就是最赤躶的选择。
书房外种着的树在摇曳着,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兮。多么深情的一句话,其实也只是冰冷的字眼而已。
树叶被吹到了故渊的肩膀上,他平静地捡下去。
董池鱼担心会对他造成二次伤害,紧紧地握着他的手。
故渊轻轻摇头,敲响了门,大大方方地推门进去。
房间内的二人有些不自在,王铎看了眼故渊,就挪开视线,“你怎么来了?我的书房不让人进。”
故渊平静地说:“我忘了。”
董池鱼自问是伶牙俐齿的人,但是在这种场合她真的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怕自己说的每一句话都会变成扎向故渊的刀子。
王铎将心虚变成了质疑抱怨,大声地说:“你记得什么,你还记得你姓王吗?你可知今日你闯了多大的祸!”
故渊仍旧心平气和:“不是我闯祸,是王相的儿子闯了祸。”
当年王铎给故渊办葬礼,是有放这个儿子走的心思。无论是出于善意还是恶意,总归是他不准备重用故渊了。对于封建家族的大家长而言,这就是放弃,只是不得已又把人捡起来了。
谁叫他这把年纪又无其他子女,人活半生越老越有私念,越想把自己打下的一切交付给儿子,让血脉世代传承。
“既然你还承认你是王相的儿子,那就履行你的责任,你该成亲了。”
“我不会娶公主的。”
王铎瞥了董池鱼一眼,“我说的是她。”
董池鱼,一个以一己之身挑战世家,成功展现自己卓越的战斗力的女人。她手里握着的东西,任何人都想得到,交出去一个心在外的儿子不亏。
“呦,这是不嫌弃我家世寒微,没规没律了?”董池鱼端着笑模样。
王铎捋着胡须:“照样还是嫌弃,进了王家的门,把臭毛病都改一改。”
故渊反手握住董池鱼的手,“她不进王家的门。”
王铎冷笑一声:“她把事情闹成那样,不进王家的门,你以为活得下来?收起你的天真,一时能杀人不是本事,能在乱世长久的活下去才是本事。”
故渊道:“二叔当时也受围剿,包括王家内部,他活下来了,董池鱼自然也能,南边的世家没那么可怕,都是一些纸老虎,一戳就破了。”
王铎说:“你二叔有四万精兵,董池鱼有什么?”
故渊心想,有王灼控制的四万精兵,但他不能说出来。
董池鱼说:“我有故渊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