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尘逸第一次想离开青州的时候,恰逢林锦墨与其兄长出城查审家业,于是留步了。
洛尘逸第二次想离开青州的时候,又逢温泉山庄马匪作乱,林锦墨陷入危机而暂停脚步,又留步了。
这是第三次,剑二都为他尴尬,这次居然是自家妹妹对林锦墨“一见钟情”,拿着令牌偷溜去林府了,再次留步。
这简直……
剑二想了想,最终都有了些许个玄妙的错觉,莫非真是老天想要撮合这两人?
可对洛尘逸而言却并非如此。
洛尘逸觉得自己第一次是为林家情报有误而停留,第二次是为马匪伤及无辜、君子不能袖手旁观而停留,第三次……第三次是因为妹妹受伤不便出行。
“罢了,”洛尘逸无奈,将留书丢给剑二,“处理了,我们去林府走一趟。”
齐齐说得也没错,她受了伤,的确不便赶路。
这一路往京城,路上的危险意外自不必说,且有那露宿野外的时候,如何睡眠也是个问题,若是出了血,取药熬药也不方便……
反正父亲派人跟着,倒也无碍。
洛尘逸走到了楼梯口,眼帘一垂,见三辆锦绣马车、数十家丁侍卫浩浩荡荡犹如长龙,红带、羽绸、如意打头,肃静齐整,声势惊人,气度非凡,就连下人们都个个稳重干练,且自带一股杀伐之气,不比旁家别府的下人,有种唯唯诺诺的小家子气。
他们走过长街,街面两旁的百姓都好奇的张望着,仪仗前方,“齐”字高扬。
“齐将军府?”剑二诧异,“齐家也来了青州?这青州也不是什么名胜古迹,怎么皇亲国戚都往这里跑?”
洛尘逸轻飘飘地扫了他一眼,剑二瞬间察觉失言,尴尬地低下了头。
“齐将军府来得如此大张旗鼓,多半是为伯爵侯府来的,如此也好,”反正他们一时半会儿走不了,倒是可以静观其变,“去打听打听,来的是谁,为的是什么。”
“是,公子。”剑二就要离开。
“还有,”洛尘逸突又开口,“去买份礼物,我们今日去林府总不能空着手去,另外……将我上次买来的酒楼地契、卖身契,都拿来。”
那家酒楼不是不能卖,只是不能卖给青州城中的方家。
洛尘逸自有生意做到了青州,因此更加明白青州的水有多复杂,青州知府、伯爵侯府同位一座城池,其中陈家虽不是官家之人,其商事却在别州占得盛名。
若无意外,林家注定高飞,可飞到哪根枝头,是蒸蒸日上的壮枝,还是腐朽衰败的老丫,还未可知呢。
青州不过一隅之地,林家故能安稳,可到了京城,却就未必了。
这也是他不想同林家、伯爵侯府有太多牵扯的缘故,可经过温泉山庄一役,有些事早就在冥冥之中超出了洛尘逸的控制,就连他自己,都始料未及。
此刻,京城之中。
快马加急的奏折送出青州,赶到京都,送入巍峨皇城,先在丞相的桌案上过了眼,又入大太监手中,同众多奏折聚在一起,经小黄门抬入上-书房。
垂垂老矣的皇帝久病在床,夜晚嗽得直不起腰,好在名医看诊,近些日子总算恢复了些精神,只是依旧形容枯叟,便是不懂医的太监,也琢磨着这位陛下不过半年的光景。
饶是如此,他依旧不肯放开朝政,要将奏折堆到病床前,而不是送去东宫。
天子衰弱,固有雄才大略亦无处施展,未免有英雄迟暮之感。
他叹了口气,一身明黄-龙袍都仿佛被他的暮气渲染,也变得老旧起来,贴身大太监扶着他,坐了起来,摊开奏折给他看。
天子不欲听太监念奏折,总担心有人阳奉阴违,是以选择事必躬亲,太监心里无奈,东宫也很无语,满朝文武面面相觑,皆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说“陛下应当爱惜身体”,陛下回“你是不是在诅咒朕”?
或说“陛下日理万机当为我等楷模”,陛下冷笑“溜须逢迎笑里藏刀,你是不是心怀不轨”?
天子暮年,疑心已经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尤其对东宫,更加忌惮。
仿佛东宫太子打了个喷嚏,那喷嚏里都藏着毒,要来毒死他。
索性东宫太子干脆放手朝政,日日请安侍疾,虽老皇帝不让他沾手,他尽了本分,待了片刻便就离开了寝殿,在东宫佛堂里待着。
是如今,皇帝见着折子,又不见太子,连看折子的心情也好了许多,好像又复壮年,强行忽略了自己的满头白发。
折子一张张翻过,起居郎无所事事,只在天子起居注里写了一句“陛下虽年事已高,却依旧励精图治,日啖三餐,昼夜批折,实乃我朝大幸”。
然后他抬起头,看着那努力眯起眼睛想要看清折子内容的老皇帝,又是无奈又是心酸,最终放下了笔。
这些奉承之言,时候还会精修细改,兴许改到最后,已然面目全非,最终定稿,还不过是看太子登基之后如何说、如何做了。
起居郎为老皇帝叹息,下一刻,就听老皇帝那枯朽哑木一样的嗓子开口问:“这……青州知府,林翟天送来的……借贷记账法,很不错,能促商事、术数,当予百官臣民效仿。”
起居郎愣了下,赶紧提笔记下。
旁边的大太监知道老皇帝需要有人搭话,连忙开口。
“青州知府吗?此人待在青州也有十年多了,青州太平至今,前些年南边闹饥荒,他还带头捐了款的,听说那青州还开了善堂,林翟天用自己的俸禄养着老弱病残,家里的用度倒是他家娘子赚来的。”
大太监能看时势,这过手丞相的折子再送到皇帝面前,多半已经是经过太子授意的了,这上面的人,有一半都是东宫的人。
皇帝终究会逝去,自己还是巴结着东宫,今后才有好结果,因此忙给林翟天说好话。
老皇帝眯了眯眼,不知在想些什么,上-书房的气氛微微沉了些,像凝滞的死水,也带着暮气。
许久,天子忽怪道:“十年之久,一家良善,功德甚高,其为何,一个从四品……低了。”
大太监没再说话,眼观鼻鼻观心。
起居郎轻嘶口气,提笔欲写。
他不认识林翟天,但现在却几乎可以断定,林家发达了。
果然,老皇帝下一句便是,“他……治民有方,青州太平,当为京官,或能大益天下,也算朕,为这天下做的……一桩贡献了。”
起居郎暗暗点头,这青州太平是真,虽说以前也是太平的,可青州知府能够维持住这份太平,可见其人也是个有才干的。
皇帝……心里深处应该也是明白大限将至了,起居郎暗暗又叹,仿佛这已经成了伺候这位多疑皇帝暮年的常态。
“他既有太平之能,便着、咳!”老皇帝咳了两声,大太监忙上茶,更令旁边录旨官提笔记录,待老皇帝喝茶润了润喉咙,这才缓缓道:“着……升正四品……”
说到这里,老皇帝突然顿住了。
大太监、录旨官、起居郎齐齐看了过去,静等。
老皇帝看着茶杯,水面上的自己,面上丘壑纵横,皱纹累累,已是下世风霜掩面,他的手突然抖了一下,好像是……第一次感觉到了自己的垂暮。
一股心酸袭上心头,老皇帝放下了茶杯,移开了目光。
大太监心里咯噔一声,完了,莫非皇帝改变主意了?!
“陛下?”他忍不住开口。
天子却突兀地长叹,恍惚间,一切执拗坚持都变得乏味无趣起来,争来争去,岁月才是赢家。
再争,何必呢?
“……升从三品,京都直隶开封府权知府,叫他好好打理京中事务,来日太子登基,不至民生混乱。”
闻者皆惊,皇帝这是……想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