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四章吃茶看戏

洛尘逸说不出原因。

真要说了,郑太妃恐怕要刁难林锦墨。

但即便她没说,郑太妃也似乎能够猜到什么,她默不作声地倚靠在柔软厚实的榻上,接过洛尘逸端来的茶水,润润干燥喉舌。

洛尘逸依旧不语,只是轻轻替她揉着那双腿,垂眸之时,细密眼睫恰好藏住了眸中柔光。

许久,郑太妃问:“你若是有了心仪的女子,说了,我还能趁着现在能够操持替你斟酌担保,倘或我去了,那几位可不会这么好说话。”

洛尘逸捶膝的动作一顿,“太妃言重了。”

郑太妃盯着自己这个小孙儿,又念起自己客死他乡的女儿,眉间惆怅,“尘逸,祖母就怕等不到你成家,将来见了女儿,也抬不起头来。”

“祖母!”洛尘逸声音微沉,“您不该说这种话,您已经做得很多很多了,是我们……”洛尘逸闭了闭眼,“是孙儿当年犯下大错,愧对母亲。”

“不怪你,”郑太妃淡淡地笑了,伸出手,“当年边关战起,皇帝却要让年仅九岁的齐齐去西藏和亲,九岁,哪有九岁的和亲公主?纵然你不去求,我也不忍看孙儿赔了那蛮子。”

当年洛尘逸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跪在勤政殿外,捧出皇子金册金印,以死相逼,令皇帝大失颜面,从此恩宠一落千丈。

可他并不是一味地只知道逞强,他归还金册金印,自请贬为庶民,不仅仅是为了保全洛桑,也是为了保全自己。

边关战起,他们兄妹两个处境艰难,若是还盛宠在握,不仅朝臣有怨,那些拼死抗战的边关战士也要对皇室失望。

勤政殿外,风雪暴虐,洛尘逸还记得那门口小黄门冰冷的蔑笑,但他至始至终没有挪动半分。

他身上的衣服已经被雪沫子打湿,手脚冻得通红,嘴皮裂开,一丝鲜血染红唇角,可这些都比不上在听到皇室为了对付异族母族而让年仅九岁的洛桑去与蛮夷和亲时来得冰冷。

皇室的盛宠,从来伴随着莫大代价。

可他不愿付出这个代价,他们离开母亲,过继回国,本就已经付出了代价,为什么还要夺走他的妹妹?

洛尘逸的身体已经被冻僵了,但心却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烫,烫得想杀人。

而庆幸的是,最终,他还是成功了。

因为他早就料到,有人会帮他。

皇室的皇子乐见一个竞争对手成为庶民,他们会帮忙。

皇室的公主并不少,宗室的女子也不少,和亲之人并非一定要洛桑。甚至在当时的朝臣看来,最不适合和亲的,就是洛桑,朝臣会帮忙。

郑太妃身为长辈,纵然只得天子奉养未见真心,为了表面孝道,也要退让一步。

而天子为何要执意让洛桑和亲?

因为洛桑年纪小,小到根本熬不过蛮夷摧残,必死无疑!她一死,则异族与藏族两个边国为了面子都要打上一仗,如此便可暂解边关之危。

这就是让洛尘逸感到最可笑、最痛心、最恶心之处!

天子无情,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极端冷漠、极端阴险。

他归还金册金印后,还担着皇子殿下的虚名,却至今没有建府的权力,府中内外还藏着东宫眼线。

不过庆幸的是,他何以自由走动,前些年的东宫之争皇子们杀得你死我活,兄弟阋墙,父子之间都没了信任,他反倒是最顺遂快活的。

那段时间,就连东宫太子跟天子看向他的目光都带了几分柔和与满意——对比起那些满心算计的皇子王爷,自己着实算是乖巧懂事了。

洛尘逸深吸口气,不愿意再想这件事,他握着郑太妃的手,缓缓道:“太妃娘娘,这天下的平民女子何其多?尘逸并未想过终身不娶,只是,庄玥未必就适合。”

“她家只七品郎中,并无高官,又有替先皇祈福求寿之功耀在身,”郑太妃却道,“纵然将来有人与寻你麻烦,也会看在她的面子上,不会致你于死地。”

堂堂皇子,担心的不是没有封地势力,而仅仅是“不致于死地”,听起来就像个笑话。

可洛尘逸知道,这不是笑话。

已经过去十年,边关战事总是在岌岌可危的一线濒临爆发,时间久了,他这个皇子就变得可有可无,偏偏异族还有一个顶天高位予他后路,只要他行差踏错半分,就会有人想:左右是个多余的麻烦,杀了便是。

洛尘逸却还是摇头,“祖母,你可曾想过,正因为她替父皇祈福,或许才更不合适?”

郑太妃怔了片刻,进而神情一肃,“休要胡言!”

这话岂不说庄玥别有居心?更让郑太妃也容易陷入麻烦,着实诛心。

洛尘逸安抚地拍拍她的手,“祖母休要动怒,孙儿的意思是,如今陛下虽然卧病在床,却还算清醒,他若顺利大行,自然最好,若是有心人想在这上面做文章,此刻与庄玥接触太多,只会授人以柄。”

郑太妃沉默无言地凝视着他,苍老的面容上,竟见几分严厉。

洛尘逸垂眸,一语不发。

俄而,郑太妃忽然问:“……你说这么多,不就是为着不喜欢庄玥吗?你且说与我听,她哪里不好?”

洛尘逸叹道:“她生得好,也聪明,但聪明不用在正道上,将来免不了再生波折。”

“哼,”郑太妃冷笑,“她的聪明只是小聪明,凭你要制住她只需费费唇舌足以。这个道理我懂得,你也懂得!”

“……”洛尘逸有些窘迫,“祖母,此事,再说吧。”

郑太妃气得在他手背上用力一拍,“你这个孩子!自小就脾气倔,到底为着什么?”她心里一动,“莫非果真是心里有人了?你说说看,到底是谁!”

若是普通人,断断用不着如此推三阻四。

郑太妃狐疑,凭洛尘逸的眼光,看上的恐怕不是个普通人,这让她有些担忧,也有些心疼。

倘或洛尘逸还是那个有着金册金印的尊贵皇子,什么样的女子要不着?就是那东宫之位,都有可能是他的!而现在,东宫的嫡子都有十三岁了,他身边却至今没个体己之人。

“孩子,”郑太妃越想越心疼,之前的气闷也烟消弭散,“祖母知道你不好过,但是……但是为长久计,有的人,当舍则舍。”

洛尘逸:“……”

从太妃宫里出来后,洛尘逸在御花园站了许久。

这里曾是他最喜欢的地方。

小黄门从宫道上行来,远远瞧见碧波池边立着一个人,看清后顿时加快了速度,笑眯眯道:“殿下!三殿下?”

洛尘逸深吸口气,回头笑着看他一眼,挑了挑眉,东宫的人?

小黄门谄媚地举起一物,“三殿下可教奴才好找,这是太子殿下遣奴才给您送的东西,说是殿下乐意,不妨一起去瞧一瞧。”

那是一封鹅黄折子,烙着公主府的印鉴,纸面带着花香。

是请帖。

洛尘逸不动声色,取过请帖,打开一看,“雨霖铃”三个大字直接撞进了眼里。

洛尘逸:“……”

再细看,请贴上用簪花小楷写着数十个字,概其大意:今本公主在雨霖铃中游玩,独乐无趣,意欲众乐,故特地请来戏班子,请雨霖铃中诸人同来吃茶看戏,同年轻人们乐呵乐呵。

洛尘逸嘴角一抽,林锦风那护宝逞凶气不过的样子在脑海无限放大,最终定格在某爱妹心切的兄长怒摔杯子的清脆声中。

洛尘逸想了想,觉得还是先算了,正要开口之时,突然见宫道上庄玥款款而来,看见他就像看见什么猎物一样,露出了惊喜的神色。

洛尘逸:“……”

“既然是皇兄亲自邀请,本殿自然要去!”洛尘逸笑得和煦而热情,郑重其事道:“如此大事,本殿该当慎重准备,这就出宫,告辞!”

说完转身就走,好像在躲什么洪水猛兽。

小黄门都不禁摸了摸脑袋,自己妹妹请人看戏,需要什么准备?

莫不是怕太子嫌他不恭?但也不必这么谨小慎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