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9章 狡诈
陆诏在进京的途中就细细思考过这件事。
梦岛担心的乃是随着胡宗宪的死，裕王府与梦岛的关系也就彻底断了，就算日后裕王解除了海禁，只怕也不会允许梦岛之人返回中原，毕竟他们是大明皇室一直监视的人，从太祖起至而今，从未改变过。
所以梦岛才托自己前来京城，与嘉靖谈及解除海禁之事。
嘉靖时日无多，心中所想，自然是越安稳越妥当，只要没有任何大事发生，他就能踏踏实实的走完这最后一程，而后将这烂摊子交到裕王手上。
到时候这天下再发生任何事，都已经与他没有任何关系。
因而在梦岛看来，此时的嘉靖无疑是最有可能同意解除海禁，同意梦岛众人返回中原的人。
毕竟解除海禁可谓大功一件，这对急于洗白自己，将自己塑造成一个明君的嘉靖而言，乃是不可获取的功绩。
可梦岛忽略了一件事。
那就是嘉靖海禁乃是写进《大明律》的国政，从上到下对此事可谓格外的一致，除了百姓不同意之外，其他人基本上没有反对的。
就算还有人不在海禁的利益链之中，他们也没有发声的机会，更不会让嘉靖看到海禁带来的种种危害。
所以就算嘉靖自己清楚海禁的危害，他也绝不会站出来解除海禁。
一来解除海禁等同于触碰了许多人的利益，从上到下，数之不尽。
二来，解除海禁也等同于承认自己施政错误，导致民不聊生。
一向爱面子，看重皇权的嘉靖岂会愚蠢到自己打自己脸？
他不会，决计不会。
因此梦岛从一开始就找错了诉求对象，误以为失去了与裕王府的联系，就无法再返回中原，无法彻底解除海禁。
这也就是陆诏一开始答应冯保前来裕王府为世子看病的原因，他要做的，就是重新将裕王府与梦岛联系起来，重新接续起他们之间的连接线。
当然，这也是陆诏从一开始就没打算与嘉靖谈论解除海禁之事的原因。
因为他从一开始就知道，想要让嘉靖解除海禁，那绝对是不可能的。
既然他知道嘉靖不会解除海禁，那自然不能让嘉靖感觉到自己与他谈及此事，乃是在挑战他的权威，所以这才暗示嘉靖，他之所以告诉嘉靖此事，乃是因为嘉靖是君。
“可你也知道，与朕谈论此事，便是在议论朕之过错。”
“你就不怕朕砍了你的脑袋？”
嘉靖皮笑肉不笑的看着陆诏，眼神一下子变得凛冽起来。
然而陆诏却很是无感。
“陛下忘了草民身上的名单了么？”
话音落下，屋内一阵安静。
片刻之后，两人皆是仰头大笑起来。
陆诏有胆量议论嘉靖国政的对错，并不是因为他自诩忠肝义胆与那海瑞无甚区别，而是因为陆诏手中握有名单，事关朝廷上下所有官员的名单。
所以他根本不担心嘉靖会要了他的脑袋。
这样看来，陆诏似乎显得有些狡诈。
可在嘉靖面前，其实越是狡诈之人，越是能活得长久。
正如张熜，夏言，严嵩，徐阶四代首辅。
个个都是顶尖狡诈之徒，却也个个都活到了花甲之龄。
因为嘉靖本身就是一个狡诈之徒，他的乐趣就在于与人斗智斗勇，从他登基伊始与杨廷和进行长达数年的大礼议之争，再到后来与文武百官进行“你画我猜”这种娱乐节目，直至严嵩倒台，徐阶上位，嘉靖的乐趣始终没变。
他就喜欢与人进行这种智力上的斗争。
这也是他为什么不喜欢裕王和海瑞的原因。
因为裕王和海瑞都不是狡诈之辈，他们太耿直，也太实在。
跟他们斗，毫无乐趣。
所以当陆诏提醒嘉靖自己身上还揣着那份名单之时，嘉靖瞬间便感觉到了陆诏的狡诈，一旦他对陆诏动手，那那份名单便会暴露，到时候便是暴风雨来袭。
说起来，陆诏在这一点上，可谓占了半分便宜。
嘉靖好久没有遇到如此心智之人，猎奇心理油然而生，对陆诏更是心生爱才之心。
“不过．”
可这时，嘉靖话锋却忽的一变。
“你刚才言道海禁对错，朕心知肚明，你说与不说，最终结果都不会有太大改变。”
“何谓最终结果？又如何不会有太大改变？”
老辣如嘉靖，自然不会放过陆诏话里任何一点可疑之处。
刚才陆诏如此言道，只是觉得话都已经说到这个份儿上，这句话即便告诉嘉靖，想来也不会引起太大注意。
可是他没想到嘉靖居然还是注意到了。
“陛下以为海禁之策能够长久？”
但即便嘉靖有所怀疑，他陆诏仍然有解释之法。
当年大明与日本签订勘合贸易协议，大明商队与各国商队互通往来，促进大明经济一片繁荣。
开放海运的好处乃是显而易见的，这一点朱家人自己都可证明。
只是因为近些年日本自己的原因导致倭寇横行，而大明不得不实施海禁以阻绝倭寇私掠，办法土了一点，但也是没办法的办法。
毕竟经过几代皇帝的消极发展，现如今的大明早已不如当年的大明。
可海禁毕竟不是长久之策。
这一点陆诏心里清楚，嘉靖心里更清楚。
闭关锁国若能让大明国运长远，当年的大明又何必签订勘合贸易开放海运，引万国来朝？
真正的强者，敢于直面任何赤裸裸的威胁。
要想让大明成为真正的东方强国，海禁显然是一种错误的手段。
而陆昭如此反问，自然正中嘉靖心坎。
但嘉靖也甚为倔强，他并没有就此承认自己的错误。
“就算不是长久之策，你又如何肯定朝廷就一定会解除海禁？”
“你不是早就知道朕不会答应此事？”
解除海禁还是国政，陆诏一个平头百姓，凭什么左右国政的实施？
所以嘉靖此问的深意，还是在套陆诏背后之人。
可惜嘉靖不知道的是，陆诏背后竟然只是梦岛。
闻言，陆诏当即再度深意一笑。
“陛下似乎忘了草民今日前来裕王府找的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