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韦彤收下沈桀递来的锦囊,仔细揣在怀中,“这里面装得当真是忘情?”沈桀点点头。周韦彤叹出一口气,“他为何将这忘情丢了?”沈桀道:“分明不想忘,却又要想法子骗过那个人。”
周韦彤掌心按着锦囊,“无论如何,先放在我这儿罢。”
十月怀胎,一声嘹亮婴啼传来,沈俊彦竟没来由地舒出一口气,眉眼之中闪过一瞬间的喜色,撑着桌角起身,朝屋外道:“小桀,快去看看。”
沈俊彦跛脚走到小院内,城郊小院,三间鄙陋小屋,远远比不上长安城内尚书府。沈俊彦自华山归来,压根就没打算再回去。沈桀站在院里,见沈俊彦出门,伸手搀住,“你出来做甚么?”
沈俊彦推开沈桀的手臂,冷声道:“我方才叫你没听见么?好歹是你的亲骨肉,你就连看都不愿看一眼么?!”沈桀不再多言,在沈俊彦的注视下敲响了隔壁房门,周韦彤撑起虚弱的身子,朝去开门的产婆道:“别让他进来,我不想看见他。”
沈桀与沈俊彦皆是习武之人,将周韦彤的话真真切切地听在耳里。沈桀看向沈俊彦,脸色算不得好看,冷哼一声大步走出院落,沈俊彦叹出一口气,扶着墙缓缓走到门边。
“韦彤,你可还好?”周韦彤别过头,眼角滑下两行清泪,“好与不好,与你何干。”
沈俊彦转过身,缓缓朝着隔壁走去,脸色猛地一变,袖中银星一闪,看也未看,霎时朝身后甩去。立于栅栏外的瘦削身影脑袋一偏,躲过暗器,熟悉的嗓音于耳边响起,“你现在连我跟他都分不清了么?”
沈俊彦转身对上安然沉静的视线,“你怎么找到这的?”安然道:“表哥回来了。”沈俊彦勾起嘴角,并未言语。安然眉心微拧,“他让我来请你回朝。”沈俊彦摇摇头,“你就去告诉他,沈俊彦已死了。”
安然道:“你逃不出他的手掌心。”沈俊彦道:“我逃不出?我若没猜错,北堂煜在外逍遥快活这段是日,朝风阁早已在东方陵手中。他既连我的名字都不愿想起,更不会找我,我若是再走,谁又能找得到我?”
路正中挡了一人,沈桀眯起眼,步速丝毫未减,手悄悄伸到腰后摸到短匕。待沈桀走进,脚步猛地一滞,怔怔地瞧着眼前高大男子,周身裹着凛然肃杀之气。齐逾明见这人模样亦是一怔,无论身形容貌,都太像了!
若说这人不是他幼年走失的次弟,都无人相信。齐逾明的脸孔是正派严肃的,近身便觉气势凌人,压迫力十足。沈桀的脸孔却是阴蛰冷郁的,如同一头数日未吃食的饿狼,远远便觉煞气滔天。
齐逾明嘴唇颤了颤,扫肠刮肚不知说些什么。沈桀反倒先开口道:“你就是齐逾明?”齐逾明显没想到这人竟直到他是谁,只得点头,“在下正是,你……”沈桀打断齐逾明道:“有生无养,情分浅薄,也无追根究底的必要。”
沈桀话虽如此,心中却想此地如此偏僻,这人怎就有通天的能耐能寻到这来,想必定不是因他一个小卒,来意势必与沈俊彦有关。
齐逾明见沈桀话没说几句便折身朝回走,忙快步跟上。安然转身瞧着远远奔来之人,眼中阴翳之色一闪而逝。
沈俊彦瞧见齐逾明,脸色骤冷,朝安然道:“你把他带来,究竟想干什么?!”安然瞧了一眼沈俊彦摇晃的身形,“你现在站都站不稳,还能拦得住我么?”一袖银丝散开,沈桀还未来及反应,已被缚住手脚,动弹不得。
沈俊彦拖着一条残腿艰难地撤到门边,拾起地上锄头,目光坚定,“安然,我欠她的已够多了,我不想再填一笔。”安然道:“你何时才能不将自己的执着强加于旁人身上?!你害了一个东方陵,还觉得不够么!”
沈俊彦瞳孔骤缩,“你说什么……”安然步步逼近,“你总是什么都放不下,这样活着,不累么?”沈俊彦道:“那像你一样,让北堂煜夺走属于你的一切!你就心甘情愿?!”
安然目光沉定,缓缓道:“若是没有他,花满楼早已将我杀了。可你,你又为他做了什么?你可曾想过,你们彼此不过是互相折磨罢了。”
周韦彤手指推开窗格想瞧一瞧屋外究竟发生了什么,一见那道与沈桀极为相似却又分外不同的身影,送到嘴边的茶杯霎时翻落在地,噼啪一阵清脆裂响。
多年前,豆蔻年华的宰相之女随父南下杭州,于杭州街头遭流氓勒索,恰被一青年捕快所救,长居深闺的大家淑女,感激之余生出情愫。无奈二人地位悬殊,此事便不了了之。劫掠流氓嫉恨在心,谋划许久,玷污了少女冰清玉洁的身子,又栽赃于青年捕快头上。
无辜青年被关于牢中二月余,痴情女子为保爱人性命,暗自探查,未曾想真相竟如此不堪,既与他无关,她亦不再纠缠,心碎苏杭,回到长安之时……才发觉有了那贼子的孩子。
齐逾明缓缓呼出一口气,朝安然低声道:“这回你可放心了?”安然点点头,横了齐逾明一眼,“你也害人不浅。”齐逾明毫无悔过之意,“此事与我毫无干系,我若是对她心动,哪还等得到你?”
沈俊彦缓步上前,坐在床前,低声道:“若是不去查明,恐怕你早已嫁给他了。”周韦彤摇摇头,“这些年,我早就放下了,你……也该放下了。”沈俊彦脸色微变,周韦彤伸手扯住沈俊彦的手掌,“别走,行么?”
沈俊彦看了一眼卧在周韦彤身侧的婴孩,皱皱的小脸蛋儿,初生之时皆是这般纯洁,干净。再看他二人,早已污浊不堪,被世事折磨得千疮百孔,对眼前这脆弱的女子的怜惜之意油然而生,眸光闪烁,哑声道:“我……我不能放下……纵使服了忘情,却仍是忘不掉,我忘不掉……”
沈俊彦脸颊埋在掌心,眼眶干涩却再也流不出一滴眼泪。周韦彤扯出悬在胸口的锦囊,“原来你真正要骗的人,是沈桀。”
沈桀看着逐渐走远的二人,折身回屋,沈俊彦似是已去隔壁休息,自华山受伤之后,他的内伤始终没好,常常困乏难忍。沈桀正欲进门,周韦彤轻轻唤道:“沈桀你过来,我有话与你说。”
沈桀规规矩矩地坐在周韦彤床边凳上,全无情人间的亲昵之意,恭敬道:“夫人有何吩咐?”周韦彤怀里抱着婴孩,低声道:“这是我的儿子,不是你的。”
沈桀道:“夫人说什么,便是什么。”周韦彤眼中闪过一丝戾色,一巴掌挥在沈桀脸上,“你就是他的一条狗!”沈桀如一尊冷硬雕塑,纹丝未动,“夫人说得是。”
周韦彤朝沈桀面门甩去一只锦囊,击在鼻梁之上,轻飘飘落在地上。沈桀拾起,沉声道:“忘情?”周韦彤道:“这是假的。”
沈桀霎时起身,“不可能!”周韦彤淡淡道:“以他的武功,若想骗过你的眼睛,轻而易举。”沈桀哑声道:“他若想骗过你的眼睛,岂不是更轻而易举!”
周韦彤瞳孔猛地皱缩,沈桀解开锦囊,倒在掌心一枚石子与一卷字条,颤着手指展开字条,登时心如刀绞,痛不欲生。
我也该,放过自己一次。
边陲小城,总角孩童在街角嬉闹奔跑。
一阵清脆铃声响起,骡子踏着悠闲懒散的步子沿着小路走来。孩童听闻声响,甩开脚步,朝着声源一拥而上。俊朗青年眉眼含笑,单足缓缓触地,“瘸子来了!大家快来啊!”“瘸子哥哥,你今天带什么好吃的了?”
几张天真烂漫的小脸昂着头看着沈俊彦,沈俊彦将骡子拴紧,从袖中变戏法般拎出两包油纸包,蹲身展开,热腾腾油汪汪的叫花鸡被孩童撕扯着一抢而空。
一只小手伸到沈俊彦眼前,细短的手指抓着翅尖,“瞧你个瘸子怪可怜的,这个给你,别客气。”沈俊彦朗声一笑,摇了摇头。
“瘸子,你什么时候说书?”小孩沾满油的手掌抓上沈俊彦钉了补丁的青衫,沈俊彦回道:“现在还早。”
“不早了,都有人等着了!”另一个小孩抬手朝对街一指,高大英武的身躯静静站在那里,如一尊石塑般巍然不动,墨漆似的眼珠定定地看着沈俊彦。沈俊彦拧起眉,一跛一跛地走到那人面前,“这位公子,我已见你在此候了两日了……”
“我在等人。”低沉喑哑的嗓音在头顶炸响,沈俊彦耐着性子道:“那您能别盯着我了么?”沈桀道:“你若不看我,怎知我在看你?”沈俊彦胸口重重呼出一口浊气,转身欲走。
脚下一绊,身子猛地倾斜,腰侧被一只大手捞住,下一刻胸膛便撞上炽热强健的胸膛,沈俊彦拧着眉不耐道:“放开。”沈桀并未松手,反暗自使力,两臂将人死死锁在怀中,居高临下道:“你真记不得我了?”
沈俊彦挣着两只手臂,清亮黑瞳倒映着沈桀斧凿刀刻般粗犷深刻的英俊轮廓,“我与你素昧平生,为何要记得你?”沈桀嘴角渗出一丝笑意,“我倒巴不得你今后只记得我。”
“真是个疯子!你放开我!”沈俊彦锲而不舍地挣扎着,面颊染上愠怒的红晕。沈桀松开手,沈俊彦逃也似地躲开。
沈俊彦走到哪,沈桀便跟到哪,无论如何恶语相加沈桀皆充耳不闻,自顾自跟着。直至天色幽暗不见五指,沈俊彦一声惊叫,沈桀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你怕了?”沈俊彦伸手去拽捏在自己腰侧的手掌,“你突然做什么?!”沈桀沉声道:“怕你摔了。”
沈俊彦道:“那你能别摸了么!”沈桀不理,手掌在沈俊彦侧腰滑动,“看你站得腰酸,给你揉揉。”“真是个疯子!不可理喻!”沈俊彦被气得两眼翻白,沈桀手臂一紧,直接把人扛到肩头,“你知道我想这么做想了多少年么?”
沈俊彦拳头砸着沈桀脊背,“疯子!放我下来!”“既然能再来一次,我绝不会再将你让给他。”沈桀顾自道。
若没动情,怎会忘记?
“你若真没喜欢过我,又怎么会把我忘得一干二净?”沈桀声音中已染上笑意,沈俊彦涨得满脸通红,“胡说八道什么!你快放我下来!停下!我家在那条路,你走错了!”
当年重创在沈俊彦身上留下难以逆转的结果,沈俊彦挣扎了没一会便没了力气,伏在沈桀身上,黑灯瞎火也不顾脸面,就这么任人将他扛了回去。
沈俊彦被放在床铺上,已是筋疲力尽,也不吵嚷了,心知这人也不会害他,便这么睡了过去。沈桀瞧着屋内摆设颇为简陋,倒也干净整洁。沈俊彦蜷缩着身子睡在小床之上,薄衾寒透,生活清贫又疏于调理,难怪一身内力也已散的七七八八。
沈桀敞开胸膛,将沈俊彦清瘦了许多的身子裹入怀中,沈俊彦偎向热源,白皙脖颈缓缓浮出一层浮粉。沈桀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能与沈俊彦如此亲密,但是嗅着他身上的气味就控制不住体内的躁动,火苗一路烧到眉毛。
“俊彦……”沈桀哑声唤出朝思暮想的名讳,沈俊彦拧起眉头,下意识地察觉危险正要逃脱之时,被一股大力拉扯,睁眼之时已被一具威武如武神下凡般的躯体挤压在床板之上。
“你……唔唔!”沈俊彦视线迷离,过惯了僧侣般的日子,霎时如遭雷劈,凶悍炽热的男子阳刚气息充斥鼻腔,将其紧紧包裹其中,沈俊彦精神抗拒着,心脏却在胸腔中猛跳不止,两腿颤抖如筛,脊柱窜过阵阵致命的战栗。
“嗯……不啊!”沈俊彦十指扣进沈桀脊背,遥远至陌生的感觉席卷感官。沈桀几乎咆哮而出,紧致到令人窒息。再也按捺不住的渴望霎时决堤,沈俊彦五官扭曲,剧烈的痛感之中竟夹杂着酸至尾椎骨的销骨噬心。
暖阳初照,沈俊彦睁着一双纯净的黑眸定定地望着碧空浩瀚,耳畔传来由远及近的焦急呼唤声,沙沙脚步声熄灭,释然般的叹息夹杂着万千柔情,“可算找到你了。”沈俊彦偏过头,瞧着青翠草尖之上一抹高大身影,笑道:“我也总算找到你了。”
……
“你不觉得苦么?”安然看着周韦彤一身村妇装扮,满脸笑容,张开手臂抱紧蹒跚学步的小童。
“有时候,孤独并不意味着不幸,而一生拴在情字之上,也未必是幸。”周韦彤指尖刮过小童的鼻尖,眼神沉下几分,缓缓道:“只盼,他们也能过得好罢。”\\u0000\\u0000\\u0000\\u0000\\u0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