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情起缘灭是为谁

鼻腔里挤出一声轻哼,权当是应了她。

那人却没有再出声,似乎叫她一句只为了知道她在醒着。

整个空旷的花田一下子又陷入了无边的沉寂中。两处无眠,两种心思。

她苦恼着自己的感情可否有意义,她沉默着明日未知的前路。

欲拒还迎,或者任人宰割,都是在怀疑之中,看不到自己。

这样膨胀着的沉默,压抑到让人心悸。

“见萸,”镜台捻轻了声音,“明天你会做什么?”

明天,你若发现我不见了,会不会着急难过,会不会满世界的找我?

果然,见萸也没能睡着,嘟囔了一声,“明天啊,不知道......”

在遇到桓宇神上之前,她从未觉得时间是一种会如让人如此百无聊赖的东西。现在的她,除了自个偷偷想着关于他的种种,似乎再没有什么东西能够让她打起兴趣,这样的萧见萸真是不招人喜欢。

不知道算是什么答案,镜台非常不满意这个回答,心下了解这朵铃兰的心里满满地塞的都是桓宇神上,便放过了这个话题。

“你酿的铃兰花蜜还有吗?”

她萧见萸别的没有,各式各样的花蜜却是富有的很。一声回答清脆爽快,“有啊。”

镜台微笑,“给我装一些到小瓶子里吧。”

总是割舍不下的熟悉味道,伴着走过了年年岁岁的味道,她想随身带着。

如此想着,一种马上就要离别很久的恐惧感再一次涌上心头,随即翻天覆地。想到前路茫茫无人相伴,镜台眼眶发热,泪珠子又不听话地往下掉。

心中默念着,见萸啊,如果很久都再见不到我,你千万不要很太想我。也永远不要知道,这个最糟糕的夜晚,陪你说话的我,是这样痛心地无声哭泣过。

她掩藏得太好,以至于萧见萸丝毫没有察觉出任何异样。以为是那丫头又耍赖欺负她,便在黑暗中投了个白眼给她,毫无方向感,“自己装,没长手啊。”

明明是一贯的玩笑口吻,却让镜台哽咽到发不出声音。为即将犯下的过错,为无法逃脱的别离,为雕刻在心的回忆。

本以为会迎来狂风暴雨般幼稚的反击,却没想到这一句玩笑竟融到了空气里,没有回音。见萸有些无奈,这丫头的孩子气是越来越不讨喜了,“好好好,我给你装......真是拿你没办法,那你明天记得提醒我。”

镜台吸了吸鼻子,努力将颤抖的音节咽下去,“嗯......”

“见萸啊......”

明天以及日后不知道多久的日子里,我不在,你要帮我照顾好师父,他若是又跟允昌神上闹脾气了,千万要劝好他;

明天以及日后不知道多久的日子里,我不在,明天以及日后不知道多久的日子里,我不在,帮我看好无克,不要生我的气,也不要找我,我一定会回来;

明天以及日后不知道多久的日子里,我不在,你也要照顾好自己,不要让那个桓宇神上占据你太多思想,他配上这世上独一无二的你;

为了唤不回的追忆,为了活下去的我们,为了苟延残喘的未来......见萸啊,我是该扬起笑脸再对你说一声谢谢,还是跪下来,道声对不起。

“嗯?”

镜台勾了勾嘴角,两行清泪却随之滑落。

“谢谢你。”

见萸笑,却笑得神色复杂,“谢什么,你傻啊。”

“没什么,晚安。”

“晚安。”

阳光依旧洋洋洒洒地铺满大地,似是悲伤从未光临。日升日落,月圆月缺,从不会为任何人而改变。黄土灰尘,肉体灵魂,永生或是毁灭,于这芸芸众生而言,又有什么关系。

莲在打开窗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清晨的味道,果然,失了一味熟悉的清新,这早晨也就失了原来的甜美样子。

摇头叹息,那个小丫头,还是走了啊。没有能力留住她,让她一个小女孩孤身一人去面对未知的风险,是他这个做师父的失职了。

在那么多大风大浪中摸爬滚打而来,莲在早已熟谙,天命轮回,一切都在定数之中,再想违逆也是枉然。

所以,即使知道镜台唤醒了通未术灵,他这个做师父,也没法阻止些什么,即便他知道,练成通未之术者,十中八九凶多吉少。

来到百花田中,阳光晃得刺眼。铃兰和鸢尾仍旧打成一片,紫紫白白,花开依旧。

“见萸。”

男人开口,随即便看到一抹小小的身影从一朵白花中飘出来,落到地上,化成妙龄少女,恭顺得回答,“师父。”

莲在点头微笑,“为师之前教给你的读心术,可有练好?”

不知为何师父突然提起读心术,近日来见萸把法术功课疏忽了不少,有些心虚,“回师父,见萸已经将口诀熟记于心。”

至于要打通那几个穴位的事情,她早就忘到了脑后。

莲在‘嗯’了一声,又说,“背与我听听。”

背口诀难不倒她,这十六个字她当天就能背得熟练,不像镜台那个小傻子,怎么下功夫也只是记住了第一句。

“乾坤屯蒙需,讼师比小履。泰否同人有,谦豫随蛊临。”

莲在又点点头,以示肯定,“不错,”拍拍见萸的肩膀,这丫头倒是出落得越发漂亮了,“其中奥义,可已体会一二?”

见萸本以为逃过了师父的检查,却不料听到了这样一句,抬头不解地问道,“师父之前不是教导见萸说,无需理会口诀含义,只需熟记便可?”

是如此说过不错......“嗯,师父现在改变主意了。”

“......啊?”见萸睁圆眼睛,师父你真是......

“以前,只是希望你们两个会个皮毛便好,这等子歪门邪道,会多了,没什么好处。”但是现在不同了,他的另一个徒弟已经在禁忌之术上无法回头,他就必须得教会这一个徒弟,让她习得可以与通未之术相抗衡的法术。

虽然,作为镜台和见萸的师父,他莲在最不希望看到的,便是有一日,她们两个不得不站在对立面上,你死我活,只能其一。而他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无能为力。

“现在,为师将此术之心经传授与你。你需沉心静气,细细揣摩,才有望体会其中奥妙通义之一二,七七四十九日之内,无达大成便不许出关。”

莲在说得严肃,脸上是少见的毫无喜色。见萸知道师父是认真了起来,自己也端正起来“徒儿遵命,谢过师父。”但是,只有自己需要闭关悟心经吗,“师父,那镜台她......”

“无需理会,为师自有安排。”

言罢,还未等见萸应上一二声,莲在红袖一挥,霎时间,见萸便已置身于一间四周封闭的白色屋子内,无门无窗,无缝无隙。

“待你通悟心经奥义,便可自得出关之法。记住,心无旁念,方可通晓大成之皮毛。”

古老而沉重的探心阁里复又恢复了阴曹地府该有的死寂,窗户上那盏灯笼又被糊上了一层白纸,厚重而压抑。

镜花婆婆看着那个倚在窗边发呆的男人,不免有些忧心,“少主,这耳朵可还好用?”

男人闻声回头,朝她微微咧开嘴角,“还好。那女子可已投胎转世?”

果然还是有心的,她家少主一直都是这样心软的人啊。镜花婆婆心疼这个坚强的孩子,那看似简单的云淡风轻是在刻骨折磨之后方才练就出的坦然无谓。她一直都知道,以古怪冷血而闻名三界的鬼嘀咕,其实是心地最为柔软的孩子,只是他毫无防备的善良见了太多人心的险恶,才不得不筑起重重的保护壳,来延续已然苟延残喘的生命。

“嗯,给她找了个富贵人家。即使听不到声音,也可保了她衣食无忧。”

男人颔首道谢,“有劳婆婆了。”

也算是对那可怜人的补偿了吧,谁让她动了情,然后迷了心。

镜花婆婆微微一笑,眼角的细褶慈祥而和蔼,“今日又是十五月圆,少主可是觉出有何不同?”

“呵呵,”听了这话,男人微微低头,苦笑一声,“还是老样子,看来是躲不过去的了。”

镜花婆婆了然,沉默着没有出声。本就没有抱有多大希望,千年的顽疾,哪有说一对耳朵就给治好的。

片刻尔尔,男人抬头,脸上已然是清明了神色,“婆婆守着奈何桥已经事务繁忙,还要劳烦再念着谛顾。”

老人复又一笑,“少主不必挂心,老身答应过主人,要护少主安好。时至今日,已经是失信于主人。”

男人踱起步子,走到墙上之画前面,画中女子眉眼温顺的恬淡笑容让他心安。

“婆婆千万不要这样讲,都是谛顾的命数,谁都逆不了。”

妄想了千年,也还是敲不开命数的枷锁,他累了。

景苔,你不会回来了,对不对?

我找了这么久,却还是唤不回你,为什么你死了,我却还活着。

为什么你都离开了这么久,我却执念着不肯放下过往的温柔片段。

景苔啊,我该拿你怎么办。

苍白骨节的细长手指柔柔抚上画中之人的眉眼,似是重了力道便会打扰了她一般,“你还是不肯原谅我啊。”

不然,怎么就是不肯抽离开自己的回忆,让他不能停下,却也找不到继续的理由。

他还是这般不肯放过自己,绝望而轻颤的语气让镜花婆婆听着揪心,“少主......”

男人没有回头,只是淡淡的一声打断了她,“婆婆,对不起。”

闻言,干涸了不知多久的泪腺轻微发热,老人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阻止自己继续回忆已经过往了许久的从前,“婆婆,从来没有怪过你。”

“我知道。”

谛顾扬了嘴角,脸上的笑容却是无比凄凉。他的景苔也从来没有埋怨过什么,自己痴迷于练功而冷落她的时候也是,独自一人去寻仙道时抛下她自己的时候也是,甚至于毫不犹豫替他挡下那一枚驱魂针的时候也是。

他的傻景苔啊,为什么就是从来都不肯说一声抱怨。这样,也就不至于在这千百年的岁月之中,让他固执地恨了自己这么久。

老人想开口安慰点什么,这样悲伤的谛顾让她不忍,“少主不要再......”

男人却转过身来,眼里浸满的凄楚神色决绝而迷惘,“婆婆先去忙吧,我想和她待一会。”

画上的女子,依旧是眉眼轻柔的浅笑样子,淡风卷云,一如千百年前。

她永远都不会变了,他却不断地腐烂着。

永远不会忘记的,离家前的最后一面,她是那样安然的倚在门口。面对他毫无预兆的远行,没有一句质问,没有丝毫愤怒,只是平静地道出‘你若是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那便去吧,好好照顾自己’。他微微点头,习以为常,甚至都没好好告别,便转身离开了。

云淡风轻是景苔,只是那眉宇之间的无可奈何又怎么骗得了人。

人情的风霜雪雨,她都懂得,他不喜欢别人打扰,她也都了然。融不进他的世界,她便乖乖地守在一旁,随叫随到,无怨无悔。

她永远都微笑着,以最为清润的姿态,对一切的肃杀都温和以待。

不是不懂,不是抗拒。她也怕分离,也怕痛苦,更怕空荡荡的房子里只有她一个人,却还是坦然接受了他的离开,背影清冷冰得心坎儿疼,她也只是轻轻道了一声好好照顾自己,再没多言语一句。

从头到尾,她都是看得最透的那个人。

谛顾苦笑,眼角已经点点晶光。如果时光可以倒流,那么,他愿意倾尽所有,只要可以回到离家之前,补偿给她一个轻轻的拥抱,即便索然无味,也算是了然了自己如此之久的遗憾。

波澜不惊才是她。只是景苔啊,你明明有千言万语要说,却又执拗地不肯开口?

现在,只留下浓墨重彩的红色留给他独自悔恨,这又算什么。曾经想要独立于天地之间,坦坦荡荡的愿望,现在看来,又是多么无声而沉重的讽刺。不喜欢别人打扰自己,他一直固执地用自己喜欢的方式成长,用最为炎凉的心态去冷冻她从未离开的关心。

这份疼痛,这辈子我已经没有耐性再去消化一次了。

所以啊,景苔,你真的不回来了吗,你真的就舍得这样耗着我吗。

谛顾静静地立在红色画像之前,沉浸在往事的悲伤中无法自拔。直到周身一点点变凉,困意翻天覆地地袭来,谛顾才反过神来,向窗外,已然是夕阳西下。

月圆之时,是骨噬蛊发作的时候。

百年之前的他,最不能忍受的便是明知结果,自己却束手无策。像以往的无数次一样,月光漫撒,会将他的意志和肉身尽数抽离,让他以一具无生无息的白骨之躯,熬过这个冰冷孤独的夜。

然而如今的谛顾已然可以安静地等待那份沉重袭击神经,因为他已经再没有什么妄念了,无外乎是日日祈祷,能再看她一眼,能有一个机会,像她守护着他那般安安静静地看着她,十年,百年,千年,倘若能一直下去,那么他谛顾也算是有福气了。

地狱较之于天堂,不过是一念爱恨。

小桥死水,昏黄一片。如同是沙子铺就的一幅画面上,却无端点缀着一片血液一样的红色,绯红灿烂,张扬着前世今生那些不为人说的往事。

那是曼陀沙罗在肆意地吟咏着通往解脱的轮回,淋漓尽致地扮演着接引使者的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