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1章 我怎么舍得
前面几人的脚步声已经过来了，听声音果然是赵昕的，他抱了老太妃，先大步过来将之安放在罗汉榻上，随即便是磕头请安声：“孙儿先给祖母磕头，让祖母惦记了！”
接着便是老太妃又喜又泣的声音：“我的儿！快起来！离儿呢？怎么不见她？”
室内有片刻的安静停顿，似乎赵昕在犹豫着什么，须臾便听见他说道：“祖母，孙儿……孙儿有事和您先说，等一下孙儿再去将她带来。”
罗汉榻上便传来衣服摩擦的声音，一个茶盏“嗒”地放下，老太妃声音明显带着紧张：“出什么事了？”
莫离能想象出老太妃问这话的表情，她的脸上带上了甜甜的笑，嘿，老祖宗，您真是我的亲祖母哎！
便听见赵昕道：“云舒嬷嬷也坐下吧。孙儿这便说，您别急，不是……太大的，太大的事。”
莫离暗地里咂嘴，哎哟，这人，真是的！想不到这么不可靠！这便要泄密了！
耳中却听见老太妃开口问：“到底又瞒了我什么？前些日子还非要去送什么家书，天寒得紧，又逢朝局初定，你便不能小心些么？”
“不是的，不是朝里的事。那些孙儿有分寸的，孙儿信中也都和您说了的。孙儿……今日来是要告诉您离儿的事。”
“你这什么脸色？怎么了？你父王当日的事，我还没有好好谢她呢！”
“祖母，您别急，离儿她，她暂时，暂时看不见了……”
“……什么意思？你这是什么话？什么叫看不见了？”
“祖母，看不见，就是看不见。我是说，她现在，什么都看不见了，眼睛……瞎了……”
“啪”的一声，是茶盏掉落地面的声音，顿时一阵忙乱，云舒嬷嬷在紧张地喊着“小心”，赵昕在惊惶地喊着“祖母”，莫离则默默地在屏风后坐倒了，无声地叹了口气。
衣衫簌簌声里，老太妃开了口，冷静但也悲伤着：“怎么……回事？”
金砖地轻轻一磕，似乎是赵昕跪了下来，低低的声音自下而上传了出来，很是沉闷。
“上回孙儿有写信告诉祖母我们在失目崖的事情，还有成威师父的事情，孙儿也曾询问过祖母……只是有件事，孙儿当日不知真假，便没有和祖母细说。那时候，父王急着要离开失目崖，最后借助了莫离的血，才最终得以离开。父王是极高兴的，我，也侥幸着，但当时成威师父便提过，离儿这样做，会得上天惩罚的……”
赵昕顿了下来，室内变得安静而压抑起来，老太妃便接了口，低沉的语气带着不可置信和愤然：“所以，如今，这便是惩罚？”
赵昕无奈地答着：“……是！”
“放屁！”
老太妃突然大声喝道，吓了小米一大跳，她的头一下子撞在了屏风上，好在老太妃急着又说话，顿时便掩盖住了这小小的杂音。
“我废了双脚近三十年，还不算惩罚？我死了儿子近三十年，还不算惩罚？我孤苦伶仃，远离家国却落的这般下场，还不算惩罚？那岐儿枉死，五万兵马枉死又算什么？老天竟然将这些都记在了离儿的头上？这是什么道理！有什么惩罚都冲着我来啊，我老太婆统统来担，不会说半个“不”字！可这，这算什么！这算什么啊！”
老太妃越说越激动，语气又是高亢又是尖细，莫离都替她担心，怕她一口气接不上来，会出什么问题。
云舒嬷嬷也拍着腿叹着气，还得劝老太妃：“唉！这是怎么说的？这是怎么说的！怎么能这样，怎么能这样啊！”
赵昕的嗓音压抑：“祖母！您别这样，离儿就是怕您难过，才说要悄悄地回来，给您一个惊喜，不要仪驾，不让人出迎，不想让人知道她眼睛看不见。
这段日子以来，她一个人悄悄地练习走路吃饭倒水，不知道跌倒了多少次，烫伤了多少次……”
云舒嬷嬷开始低低地泣着，老太妃呐呐道：“离儿……离儿……”
赵昕哽咽了，低沉地哀求着：“祖母！孙儿心中好难受！您便看在她一片孝心的份上，你便当不知道，您便当什么都不知道吧！”
老太妃抬手抚着跪在她跟前的孙儿，望着孙儿面上的祈求之色，她心里一痛，只好点头应下：“这……唉！好，我知道了！我便当什么也不知道！”
片刻后，老太妃悠悠一叹：“是我恪王府欠她的，是我这个为娘的替我儿子欠她的！若不是她，我儿子便永远是冤死鬼！我老太婆算是明白了！昕儿啊，你起来吧，这也不是你的错，说来都是我这个老太婆的错，是我当年没有好好顾好你父亲，以有了离儿今日这番遭遇。罢了，日后，你且好好待她，一生都要好好待她，啊？”
然而，赵昕望着老太妃期盼的眼神，却是眼睛一闭，沉声道：“祖母，孙儿……还有件事要向祖母禀报。孙儿……或许不能那样做！”
屏风后，莫离的脸忽然一白，闻言也正猛抬头看她的小米则紧咬住了唇瓣，伸出手来无声地拉住了莫离的手，只是，触手一片冰凉。
只听老太妃饱含怒意的嗓音斥道：“怎么？！如今离儿眼睛看不见了，你敢另有打算？你敢另娶？！”
赵昕忽的抬头，坚毅的嗓音便响在了所有人的耳际：“祖母，孙儿怎么会是那样的人！孙儿此生，只心爱离儿一人！”
“那你刚才什么意思？”小米拧着眉无声的用口型说着，而老太妃也这般厉声问赵昕。
一室安静中，云舒嬷嬷开了口：“老祖宗，奴婢先出去给老祖宗换盏茶。”
赵昕出声制止道：“不用，嬷嬷，坐下吧，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您不用回避。说来，确实都是我们对不起莫离。唉，当日莫离和我互换了魂，我才得以从承恩伯府回来王府，那时，我便发现，莫离她……她喜欢赵晅！”
“谁？”两个老人同时开声，相互看了一眼，云舒嬷嬷疑惑着解释道：“不就是大皇子？王爷还送他回来当了皇帝！”
“所以呢？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想要送她入宫？”老太妃的声音隐含着愤怒。
莫离的手则无意识地紧紧握住小米的手指，小米疼极了，但看见莫离的脸色，她不禁伸出了另一只手，轻轻地覆上了莫离的手。
赵昕叹了口气，有些答非所问。
“后来，我发现我无法换回身体了，我便千方百计地说服莫离……让她娶了我，她便那么不甘不愿地将我从承恩伯府带了回来，躲过了皇帝的探查，躲过了陈良的暗算，却也错过了莫离的心头所爱。
祖母，以前，我一心只想着报父仇，总觉得我不管做什么，都是可以的，可如今想来，却甚是愧疚难当啊。
后来，新婚之夜，无意间我们换回了身体，她成了莫府的庶女，之后三朝归宁时在承恩伯府遇到了杀手刺杀，事后我们又互换了一次……祖母还记得吗？我们因为害怕这换魂一事会反反复复，我们还曾将她……将她关了起来，甚至于差点……差点害死了她！”
忆及从前的一幕幕，赵昕是越来越痛恨自己了，浓烈的愧疚感也令得他越来越坚定了要给莫离幸福的决心。
老太妃呆愣地坐着，低低地说道：“不，不是你，是我，是我的错！”
赵昕苦笑着，并不分辩，却是继续痛苦地说着。
“我为了稳住她，不让皇帝对我疑心，我还骗她定下了三年之约，言明只要三年内她不去找赵晅，以后……我便会给她一个新的身份，给她自由，那样，她便可以去找赵晅双宿双飞了。
她……她太善良，太单纯了，她竟然丝毫没想过这其中是否有阴谋便答应了。其实，祖母，那个时候，我在私心里，便想留下她的，留在我的身边，永永远远地留在我身边！
可是，她却还是帮着我，在龙穴山里救了我，在失目崖下救了父王，最终，得让父王手刃仇人，还他一个灵魂的安宁！
这一切的事情里，她从来没有做错过什么，可最终，所有的惩罚却落在了她的身上！
祖母，我，我对她，有着十二万分的愧疚啊！
所以，我便想着，从此之后，我再不能只替自己想了，我不能那么自私地永远只想着我自己。
您不知道，这些日子以来，我不知道有多么难过，我看着她笑，我便想让她永远这样灿烂地笑着，我看着她跌倒，我便想那跌倒的人是我，若是可以，我根本不想再让她受一丝丝的委屈，我只想让她过她想要的生活，幸福而快乐的生活！
她心中，该当还是想着赵晅的……祖母，她还是……还是……白璧之身，我，我，我不能亵渎了她！
尽管我视她如心尖眼珠，可是，只要她高兴，我挖心摘珠又何妨？
不管我怎样做，和她为我做的那些比起来，怎么都不为过。
此次回来，您便当见了一个孙女莫离，改日我再进宫，我会好好地和赵晅说清楚的，若是赵晅心中亦对她有情，我便给莫离一个身份，让她欢欢喜喜地嫁给赵晅！
只是，那些三宫六院的，赵晅是想也不要想留下来的！我绝不允许有人辜负了她，哪怕那个人是皇帝！”
老太妃紧皱着眉，两道法令纹绷得直直的，拔高了声音问：“所以，你拿着传国玉玺不还，便想得这些个？”
赵昕的面上一派的冷然，点了点头，琥珀金眸有寒光闪过，吐出来的话儿像冰渣子似的。
“对！谁也不能负了她！北军尽在我手中握着，南军极不团结，花些钱财便好收拢之，就连西蕃，您是知道的，只要我开了口，他们都是可以帮我的！
新朝初立，京畿几卫我早便安排好了人，只要我愿意，兵权上谁也动不了我！
如果赵晅真的对莫离有情，我便护着莫离，她要什么，我便给她什么！必要的话，我也可以留在京里当个文官，辅佐赵晅。”
“昕儿，你，真心是这么想的，也是真心想这么做？”老太妃不知是第几声叹息了，锐利的眸光紧盯着赵昕。
赵昕眸子一红，忽然再度哽咽了：“……不，我不想！我不想这么做！我舍不得啊！我怎么舍得！我难过了好几个月，我根本就不舍得啊！可是，祖母，即便我再如何不舍得，我也不想让莫离难过！”
赵昕闭上了眼睛，埋着头半伏在老太妃的膝边，就像他幼时最伤心的时候一样。
老太妃抬起了手，手却没有像幼时那样放下去安慰他。
她摇着头感叹着：“真是有出息啊！昕儿！你可真有出息！想不到，人人都说冷面王爷赵昕冷漠无情、不近女色，却是这么个情种！”接着，便是重重的一巴掌扇在了赵昕的头上。
赵昕不抬头，任老太妃抽打，却是低低地伏下身说道：“祖母！您打我吧！我也觉得自己混帐极了，我把您的好孙媳妇给丢了！这辈子，恐怕只能您和我一直这么孤独地过了！”
室内渐渐安静了下来，许久，老太妃又是长叹一声：“唉！昕儿啊，我老了，我也累了，我要歇一会儿了，今日，我便先不见离儿了。我亦实在是没脸见她了……
云舒啊，扶我回去吧，我不想再看见这混小子了！
你这孩子，自小执拗，我知道我劝不了你，罢罢，一切都随你吧，只要你不后悔，我还能说什么呢？我一个老太婆，还能说什么呢……哎！”
屏风前，云舒嬷嬷默然地扶起了老太妃，二人摇摇晃晃着离开了，她们的身后赵昕还在跪着，他忽然转身冲着相携的两个老人低喊：“祖母，我会后悔的，我一定会后悔的！可是，祖母，我该怎么办？您教教我啊！”
然而，两个老太太谁也没有回头，蹒跚着脚步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