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敬王的打算,顾文君还一无所知。
她甚至都不知道敬王也来了徽州。她怎么能知道,任谁都会以为,敬王殿下回京是与皇帝争斗的。
谁也想不到,从皇帝陛下手里吃了一个闷亏之后,敬王不仅没有留在京城设法扳回一城,而是默不作声地来了徽州!
但既然顾文君能遇到柳柳,此事就牵连了敬王,表明干系甚多。
现在又涉及徽州知府周立恒周大人的执政——顾文君知道,徽州必有问题。
“顾公子,我没有骗你,还请你一定要相信我,救救徽州!”蔡金仍苦苦劝说。
顾文君敛起细眉,陷入深思。
她当然不是怀疑蔡金。眼前目之所及,一切贫寒艰辛都是血淋淋的苦楚,顾文君怎么可能不信。
一旁的书生之中,却有几个忙反驳道。
“不就是徽州有一些贫民么,这世间的人千千万万,总有穷的和富的,这也没什么吧?”
“虽然这些人苦了些,可是城里的百姓却富足民安啊,想要维护一方难免需要牺牲的,周大人这样做,也许是有深思熟虑的。”
“蔡金你这是危言耸听!徽州再怎么样,也轮不到需要拯救的地步吧。外面有的是更落魄的地方!”
蔡金脸色胀红。
他张口想要辩驳却说不出话。人高马大却嘴笨得很,来来去去都是几句。
“不是的!我在徽州长大,这里种种弊端是我亲身感受,并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旁人无法感同身受,自然说服不了众人。
顾文君却是眉心一皱,双目微沉。蔡金抓耳挠腮苦想的意思,她用一段话便道出本质。
“城里的百姓过得好,城外的却落魄至此,这天差地别,没有徽州百姓会想住在这贫民窟。
那谁来决定徽州人住城里还是这窟里,又以什么依据决定?”
别的书生想也不想地回答:“当然是钱!穷的自然去外面咯!”
顾文君又问:“那周大人是怎么判定谁有钱,谁没有钱的?”
她在引导这些书生们往深处去想。
有人道:“有没有钱,一看不就知道了?”
顾文君摇头,神色里泛起忧愁。
有钱的会掩饰,贫穷的也会装阔。周大人显然有一套更实用的法子。
还是蔡金答了:“是税!”
“除了朝廷规定的赋税,周大人每月还会向徽州再征用一笔钱。交不起的,也会落到贫民。”
顾文君终于点了头,可是精致的眉目间,愁思却更重。
税?
徽州竟然敢越过朝廷,私自定税?
众人终于意识到,城里城外的巨大贫富差到底意味着什么。
以及,周大人在徽州到底是如何“执法威严”的。
不说交不出金额的,会被赶到贫民窟,从此被打成贱民,找不着好工作得不到信任,完全得不到任何希望。
甚至一旦反抗诋毁周大人,也有无数种办法让那些“吵闹多嘴”的人去贫民窟,不动声色地消失。
而读得起学的本地书生一般小有家境,自然不受这些困扰。受困扰的也不敢声张。
外来赶考的,匆忙考完便各回各地,不会深究。
也只有蔡金这个低贱农门出身的,深受其害,苦不堪言。又恰好遇到顾文君这样的人物,才忍无可忍地抖落出来。
苦苦营造的假象一旦戳破,便到处都是漏洞。
再想到初见徽州时的繁华景象,所有人都打了个冷颤。
谁知道那背地里蕴藏着多少杀人不见血的残酷剥削。
倘若放任徽州如此,那天下各地又该当何处呢?
再说,徽州一个府州都敢如此,对朝廷和皇帝陛下阴奉阳违,那这背后又站着什么厉害的靠山?
众人一凛,彻底没了之前反驳蔡金的理直气壮。
怕了的转而改口道。
“其实我们就是来考会试的,甚至都不是徽州人。这些事情,其实与我们并无直接干系,顾公子,我们还是赶紧找落脚处吧。”
“是啊,我们只不过是秀才书生,有心也无力啊。”
“我们也帮不了什么,分一点盘缠就继续上路吧。”
这些声音代表了大部分人的想法。无论信还是不信,无论有什么看法,所有人在听到周大人时,心里的第一个念头便是退缩。
心有不忍的,古道热肠的张了张口,也是讷讷无言。
这是力所不能及,是根本没办法的事情!
这也是人之常情。
他们来徽州参加会试,是奔着广大前途去的。谁知道周大人会不会是他们以后的顶头上司。
且不论未来,光是现在。周大人一句点评看法,就能影响甚至决定一个考生的命运。
周大人不是考官,但一州知府的话,却极为重要。
让他们这些考生学子去想,扳倒周大人,挽救徽州,实在太荒唐了!
哪怕是顾文君,也根本不可能做到。
顾文君确实才名远播,是个当之无愧的少年才子。可是她有实权吗?有能力吗?
除了一个连她身份都不认的顾家,顾文君几乎一无所有。
所以这帮子书生们便想拉着顾文君离开,有胆怯怕事的,也有真心劝她的。
很多人都看得出,顾文君是被说得意动了。
否则她一开始就会劝阻蔡金,而不是任由他说下去,甚至还帮腔解释。
阿武忧心忡忡地看了一眼,忍不住提醒一句:“少爷……”
顾文君摆了摆手,示意他不用多说。随后便将之前阿武交给她的钱袋拿了出来。
她定神屏气,缓缓开口:“蔡金是带我们来这里找住宿的。
我看了,说这里吃住都省得,我就在这里歇下了。如果有愿意的,可以跟我一道;不愿的,在下也先谢过各位替我仗义执言,离开那客栈了。”
“什么!”
顾文君的话立即引起喧哗。
“顾公子你疯了吗?这里可是贫民窟啊!”
有人措辞激烈:“这就是个傻瓜——我才不住这里,之前我就不该跟你们一起出来,我要回去客栈了!”
有人迟疑徘徊,对着贫民窟的条件反复打量。
就连蔡金都是不敢置信,张大嘴巴呆望着顾文君,半晌才结巴道:“顾公子,这、这里怕是不适合准备会试。”
他只是要把顾文君引过来,可没想过真的让人住下。
顾文君身边的阿武也一个劲地皱眉头。
霎时间,就有三个人离了队伍,头也不回地走人了。
但是,更多的人却选择留下。
不是因为他们想住下这贫民窟,也不是因为他们被蔡金说动,更不上因为他们有胆量对抗徽州知府。
他们没有走,只是因为顾文君!
这看似冷清如辉月,俊丽如落霞的无瑕少年,却有一颗如此良善温热的心。
让人一接触,便心生好感。
不少书生都是发自心底地钦佩顾文君,追随的意愿更加强烈。
可是一码归一码。
就算顾文君愿意为徽州出这个头,可选择留在贫民窟到底是怎么想的?
难道这样霁月清风的才子,也是会头脑发热,就这么鲁莽行事?
又有两人面露犹豫,纠结良久还是与顾文君告辞了。顾文君没有阻拦他们离开。
蔡金倒比顾文君着急,生怕顾文君损失声誉和仰慕者。
“顾公子,这事关重大,不急于一时,我们还是先别的住处吧。”
顾文君却摇头,让他等等。
直到过去一阵,再也没有人自行走。顾文君看了一圈,把最后留下来的书生面孔都看清楚记下了,才终于开口。
“你们别忘了,这次陛下亲自下令,改考的会试题目是什么。”
“就是改革官制!”
她语气悠长沉着,带着惊人的说服力。“徽州不只是我们会试的考场,这也是会试的考题!
铺卷答题多少笔墨,也都是纸上谈兵。诸位,现在摆在你们眼前的就是一个实践机会,倘若做得好——”
顾文君的话音刚落下,沉重的气氛便为之一变。从蔡金到留下来的所有书生,全是眼睛一亮,渴望大展报复。
鼓舞了士气,但是顾文君的心情并没有好转,相反,她愁绪一片。
这件事背后一定不简单。
顾文君听到阿武极轻声的耳语:“少爷,这件事最好告知陛下。”
是,这次没得圜转,是得联系陛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