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班后，大发无事，就又背起书来。《三国演义》、《机械技术手册》他已经背完了，现在开始蚕食《红楼梦》。记忆中这些书他都是看过的，可这不影响他为提高脑力再背诵它。
大约背书至十点，屋里进来个人，中等个儿，瘦瘦的。走路晃晃悠悠，好像支持不住，一屁股坐进离门最近的沙发里。大发抬头看看，见是二车间的技术员范文刚，工人都喊他“骨头范”。原因就是他瘦得皮包骨。岁数比大发小五岁，中等个儿，脸儿白得发青。由于瘦，把本来大小实衬的五官都显得大而突出。
大发看着他，关切地问：“范文刚，你病了吗？走路咋老晃？”
“没事儿，我找你商量个事儿……”范文刚说话有气无力。
大发盯着他直哆嗦的手，打断他说：“等等，你不对劲儿，说实话，你是不是病了？”
大发离坐，到他跟前看。范文刚被看得不好意思，说：“我啥病没有，就是早上没吃饭……”
大发抓起他左手腕号号脉，见脉搏微弱，就说：“你岂止今早没吃饭！昨天也对付了是不是？”
范文刚低着头说：“啥也瞒不了老板你，昨晚、昨晚我就吃一把苞米花。”
大发又说：“你说实话，你至少有半年时间吃不饱对不对？”
范文刚低头不语。大发说：“不象话！走，跟我吃饭去！”
“不用，我和你说重要事儿……”
“还说个屁！人都饿散架了。”大发不由发火，“在北企岂容发生这种事！走，你给我起来！”
范文刚坐着不动，连说不去。大发急了，一把将他揪起，手伸进他左腋下搀着他就走。他使劲儿拖拉，可他哪有大发力大，无奈只好跟着走。
在厂院儿里，一路有人看着纳闷儿地笑，老板拖着“骨头范”这是干啥去？大发搀着范文刚去了北企斜对门的一家饭店。这家饭店老板是个秃顶老头儿，见大发搀人进来忙上前招呼。大发说：“有吃的先给弄点儿，最好是热粥。”
大发把范文刚搀进一个雅间，扶他坐下说：“先吃点儿东西，稳稳神再说事儿。”大发也在桌旁做下。服务员很快给端来一碗大米粥，一碟咸菜。大发说：“文刚，先暖暖肚子。”
范文刚不好再客气，呼噜噜地大口喝粥。大发又和服务员定了两个炒菜一个炖菜。范瞬间把粥喝尽，拿餐纸擦擦嘴不好意思地笑了：“老板见笑了，人家英雄落难还有一讲，我一个小工人落魄就剩砢碜了！”
“彼此、彼此！”大发不想让他太难堪，就说：“我前些日子晚上被老婆和岳母关在门外，属九寒天兜儿里没一分钱。饿得我眼睛发蓝。只好来厂里和门卫老吴头儿要地瓜吃。”
“呀！你住厂里就是从那回起吧？你离婚了？”范文刚惊讶地问。
“是，我被老婆踹了。”大发知道这事儿已瞒不住了。不妨明说。
“这女人咋都这么短见！你们因什么离？”
这时上菜了，大发边倒酒边说：“说穿了还是我的错。来喝酒。”
两人喝了口酒，尝了几口菜，大发说：“咱边吃边唠，你说事儿吧。”
范文刚说：“我搞个半拉子专利，现在穷困潦倒也搞不下去了。我想让你看看，如果你有兴趣儿，买下来最好，支持我继续搞也行。”
大发心头一震说：“行啊！你那是什么专利？”
“我研究的是装载机小型化。动力是用小四轮拖拉机。我目的是解决民间小型车辆装车和较小工程的挖掘、推攒等方面的困难。你没看现在这些活儿都用人工吗？那多累呀？”
大发听得高兴：“好！这个创意就值五十万！你搞到什么程度了？”
“老板真识货！小型装载机轮廓已经成了，前推铲后面挖斗。就是液压指挥系统还不好使。”
大发想想问：“你陷于困境是因为搞它吗？”
“是，我搞它两年了。花了许多钱，老婆跟我离了婚，我把房子也卖了……”
原来，范文刚是北企唯一一个靠自学成为车间技术员的工人。他头脑聪明，在技术革新上成果不菲。两年多前，正是程志民当厂长的时候，范考虑北企没有主导产品的问题，私下考察一番，向程提议研究开发小型装载机产品。可当时北企已是破产边缘，啥也不缺就是缺钱，工人已几个月没开资了，更不用说拿钱开发项目。他只好把想法压下。厂子很快就停产放假，等待转制。
范文刚下岗在家，一时也找不到合适的打工之处，可那装载机小型化的想法却难以扔下，就开始自己研制。开始半年，他的经费全靠家里的几万元积蓄维持。新产品没研制成功，积蓄却花没了。日子艰难了。老婆反对他在家瞎鼓捣，三天两头的和他吵。他却执意地要研制下去。他总以为成功在望。专利能卖上好价钱，那时经济困难也就解了。可老婆不信他那一套，争吵也不能制止他，就只好带孩子回娘家了。
老婆不在，他更大胆了，研制没钱，他冲动地卖了自家的四间平房。院儿西面厢房棚子是他的小型装载机研制基地，和买房户讲好要继续使用两年。他新的一轮研制开始了。又苦心搞了一年，专利产品虽然接近成功，但还没有成功。原因就是他的研制费用太少！一些配套用的组件物品他买不起，只能东拼西凑地来将就。这期间，老婆因他私下卖了家居房子和他离了婚，并判得了女儿的抚养权。他真正成为孤家寡人了。这他倒不怎么在意，他认为只要专利样机能够研制成功，老婆和孩子会回来的。房子没了可以在市区买楼。
继续研制又没钱了，他就找朋友借。可又搞了几个月还是不成功。这下他可是四面楚歌了。朋友的钱还不上，专利产品再也无钱搞。连吃饭都成了问题！好在北企又重新启动了，召他回去上班。他上班之后，终于可以中午吃一顿饱饭。他回北企头一个月的工资大部分都还了朋友，剩的几十块钱很快用光。这个月开资的日子还没到，这一个星期以来，他早晚两顿饭没真正吃过……
大发听得眼泪围着眼圈绕。气忿地拍桌子：“你小子是个混蛋！你以为现在的北企不是组织了？你以为你的工友、你的老板都是冷血了？你完全可以大大方方和厂里借和工友说……”
范文刚低着头说：“刚回厂我哪好意思……”
“迂腐至极！傻瓜至极！”说着，大发从上衣兜儿掏出摞百元票子扔给他，“拿去花，不用还！从今晚起，你恢复正常人的生活。”
范文刚抬起头，泪眼涟涟的，低声说：“我不要，我凭啥白拿你的钱？”
大发气乐了：“你还真混呐！如果你过意不去，等宽裕了还我就是！揣起来吧。”
范文刚擦擦泪：“那我就揣着。怪不得老板你能做那么感人的开工动员，人品让人佩服！”
“别夸，快吃饭，吃完领我去瞧瞧你那专利样品，不差大格北企就买过来。”
范文刚家住市西郊，挺宽敞的一处农家院儿。
大发随范文刚进院，见院儿正北是四间北京平房。院儿西边有个长十来米的砖棚子；那砖棚上盖石棉瓦，两处窗子钉着透明塑料布，门是木板简单钉制的。
范文刚掏钥匙打开砖棚大门，大发随他进去，迎面阴冷的空气扑来。大发打个寒噤，不由说：“好冷啊！”
大发见棚里正北用黑塑料蒙着一个一人多高，长三米多的东西。正中靠西墙有个铁台桌，上面有台钻、台钳和钳工工具等。台桌下面有焊机、导链等。南面放一张木床和一些生活用品，大发惊问：“你就在这棚里住？”
“是，我晚间点一会儿电热风。”
“哎耶我的天爷！好在你还活着。”
“没事儿，我习惯了。来，看我的样机”
两人来到北边，范文刚到蒙黑塑料的东西跟前，揭去塑料，一台小型装载机展现在大发面前。动力小四轮拖拉机崭新火红，是平拖生产的。前面装着推土铲，后面装挖掘斗。前铲后斗皆各用液压缸驱动。操作系统皆用电磁阀，油站、油泵等则支在上面。还有很多附助装置……
大发又站又蹲，围着样机看了约半个点儿，心中大体有数。他对一旁的范文刚说：“挺好！基本上路。这专利你要搞成，最低值一百万元！”
“老板真是个懂行之人！”范文刚后面的话有些胆怯，“样机还不能工作，指挥系统得重搞。样机就这个程度，老板你要吗？”
“要！这样，我给你一百万元全盘买下，包括你脑中的下步研制想法。拉回厂子后，我们先签个协议，先付你五十万元。之后，以你为核心组成个研制小组，尽快把它研制成功。成功后我再付你另五十万元。你带领小组研制时的工资我照常发放。”
“老板，多了多了！给我五十万元就成……”说话时范文刚激动得直哆嗦。
大发看着他说：“你该为创造自信！你该为知识自信！更应该为你的劳动自信！”
“好个有见地、有眼光的老板！我服了！我就领它一百万元！我发誓带领工人在一个月内把样机研制成功！”范文刚被激出了底气。
“可怎么运出去呢？咱厂吊车连你家门口都进不来。”大发看着样机挠脑袋。
“老板，这拖拉机能开走啊？我开到厂子去。”
“好，就开着走！”大发想想又说，“可明晃晃的，这创意可别让人偷去。”
“没事儿，我把前后安装的东西用塑料包上。”
“行！咱穿小巷绕着大街走，慢点儿没关系。”
“就这样，我包装样机，二十分钟后起程。”
“油够吗？别半道儿扔下。”
“油半箱呢，能跑五十公里。”
一会儿，样机包装完，范文刚收拾一下棚里的东西，把道路腾开，就上车发动着车。车几进几倒，摆正在门口，平稳而出。又直接开出院儿大门外停下。大发跟着看，夸道：“车开得挺溜！”
“参加工作前，这是我的本行。”范文刚下车说，“老板，你打出租走吧，我四十分钟到厂里。”
“不用，我跟你一起走，遇上交警拦也好说话。”
范文刚去锁门时，大发又说：“你把行李也带着，别从这里受罪了！住厂宿舍。”
范文刚想了想说：“就听你的，我住厂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