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虚空

第六十八章 虚空

卡萨丁最初只是个低贱的弃婴,在大塞的沙漠上受雇于商队,保护他们贵重的货物,充当诱饵将掠食者引开。他曾多次侥幸活着穿越沙漠,于是不再是单纯的诱饵,而逐渐成为了商队的向导。

每当有说外语的人要寻求他的协助,都会说“卡斯—塞—阿—迪恩?”意思是“沙漠认得谁?”但是他们的恕瑞玛语总是含混不清,于是他就被亲切地唤为卡萨丁,成为卑尔居恩小巷和市场上的招牌。他花费了数年时间探索自己故土的古代废墟,让他的雇主们赚得盆满钵满,但直到他参与了泽瑞玛附近的一次挖掘工作,才找到了属于他自己的至宝——他爱上了一个来自沙漠部族的女人。

卡萨丁带着自己的妻子和襁褓之中的女儿,在南方一个岩石山谷中的小村子里安家落户。他经常在外奔波,经常需要将非常贵重的古代遗物押送给远方的资助者。然而,无论他旅行到什么地方,卡萨丁总能带着故事归来,讲述世界另一头的精彩见闻。

在一次从皮尔特沃夫回家的路上,卡萨丁和商队的同伴正在一处绿洲饮牲口。一批惊魂未定的幸存者踉踉跄跄走出沙漠,说家园受了大灾,就像是地下世界张开大口,吞噬了一切。他们勉强活着逃了出来。

担心妻小安危的卡萨丁甩下了其他人,日夜兼程,几乎把坐骑累到脱力。当他终于回到村子曾经所在的地点时,找到的只有流沙和碎石。他在废墟上挖到双手流血,不停嘶嚎着妻子和女儿的名字,但没有任何回应。几天后,卡萨丁的同伴们赶上了他,这时的他已彻底崩溃,精神恍惚、眼神空洞地在烈日下流泪。

他们把他拖回了泽瑞玛,但卡萨丁不愿再走了。随后的几年中,他曾借酒消愁,成为无家可归的流浪汉……直到镇子上开始出现“先知”的传闻。

莫可名状的恐怖藏在地下深处,以它们的名义献上的祭品,种种传闻让卡萨丁感到刺骨的恐惧。他非常了解古艾卡西亚的传说,也知道那个诅咒之地所遭遇的命运——如果虚空被人别有用心地再次引向恕瑞玛,那么很有可能就是它吞噬了他的村子,以及无数其他村庄。他也知道,世上只有很少人,甚至没有人,能够对抗虚空。

那一刻,卡萨丁发誓要为自己的妻子和女儿复仇,他要消灭这个为虎作伥的“先知”,同时一举消灭他黑暗力量的来源。他赖以谋生的本事,就是在凶险之地找到安全的道路,所以决心将自己全副武装起来。他找到瓦洛兰已知最玄奥的尖兵利器,融入祖安的独创设计,再配以艾欧尼亚疗魂者的祝福。他动用了一切人情关系,从考古学者到鸡鸣狗盗之徒,在他们的帮助下……得到,他想要的东西。许多人都说他疯了,认为这将是最后一次看到这位老朋友活着的样子——但卡萨丁只是感谢他们的关心,与他们道了珍重。他将独自面对虚空。

最后,他偷到了霍洛克的冥界之刃,这把剑曾在一个帝国的末期诛杀过上千的诡术欺诈者。他能够感到刀锋上浸着湮灭的寒意,但他早已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而且这样的生活早就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了。

他身着长袍,打扮成朝圣者,已有十多年未曾涉足这片荒废的土地。卡萨丁进入了艾卡西亚,他将前往人类的禁地。

他一定会报仇雪恨,即使付出生命也在所不惜。

阅读虚空行者的故事

恕瑞玛已经奄奄一息。我不觉得她还能再度崛起。

故乡的骨髓里蠕动着的空虚,是一种病态的、不可言说的东西。它扩散。它吞噬。它最轻微的触碰即是死亡。一千次死亡——一千的一千倍,的一千倍,的一千倍。或许曾经还有人能够抱着获胜的希望与它正面对抗,但如今已不再。

我在此行走,独自一人,于世界之下的至暗之地,透过头盔上精密的透镜,用我的双眼直视它的存在。看到的东西不能无视,知晓的东西不能遗忘。此时此地尤为其甚。我很疲惫,非常疲惫。

但我依然走着。

我已经感受不到脚下的地面,也无法感受到洞穴的墙壁,但同样地,我也免除了忍受深渊之下漫上来的刺骨寒风。为此我要深表谢意,因为这股寒意超过了沙漠的黑夜。我曾在冬季的第一轮明月下坐在法拉杰塞的无尽平原上,但也从未领略过这种刺骨。这深冷属于虚空——无知的古代人可能用虚空命名他们的地下世界,以及凡人领域的万恶之源。

但我认为,真相更加可怕。这里就连空气都感觉不对,不自然,悸动着猛烈的紫色黑光,照得人心智隐痛。

即使是我的双眼也无法看穿的那片黑影,你们从中而来。

三个。四个。可能是五个。很难说。我曾面对过上百个甚至更多个你们,并杀得片甲不留。你们的嚎叫响彻黑暗,但我不怕你们,因为你们已经让我一无所有。

我的妻子;我的挚爱。我的女儿;我们的宾斯琦。我呼喊她们的名字,一如既往,提醒着自己为何而战。然后我举起护手。

纵使你们有尖牙利爪、嗜杀成性,也无法将我击败。要么是我把你们打回深渊……要么你们将我送去来世,让我终得安宁。我将再度和她们团聚。

无论哪种结果,我都是胜者。不,你们无法将我击败,你们是夏亚汀,是最终无尽的野兽……

我的另一只手里,紧紧攥着那块石头。它的外来魔法让我坚持到这里——深入到旧艾卡西亚废土之下的此处。它阻挡着你们的腐化,但需要让我的肉体和灵魂付出怎样的代价,我猜不到,因为这渺小的物件如今已经和我的心脏同时扑打。那可怕的脉动节奏不属于生命,不属于魔法,不属于任何完整的东西,而属于万物皆无的湮灭。这些,是我可以肯定的。

退下,野兽。别再前进。

冥界之刃从我的护手后腕弹出,凭空出现在你我之间。

是的。是的,你们认得这武器,对不对?你们全都记得。

刚刚你们还渴求我的血肉,现在你们在警惕。现在你们在犹豫。你们在绕弯子。你们之中只要是长眼睛的就无法不盯着刀刃的锋芒。即使是你们也一定都知道,这东西不应该拿在凡人的手里,不应该属于凡人的灵魂。打造它的是精妙的魔法,打造它是非人之人,而如今已经不复存在。我想知道,你们是否也记得他们?

你们怪叫着、嘶吼着,在崎岖不平的地面上跺脚。人们容易把你们想象成憎恨生命的东西——但你们并不憎恨我们,我是这样想的。并不是真正的憎恨。你们不懂什么是憎恨。

憎恨是火焰,当你们的族类进入我们的世界,憎恨在天神战士心中燃烧。憎恨趋势他们进行反抗,一次又一次,即便他们知道自己几乎必死无疑。

是的,这把武器记得你们。它记得如何终结你们。

他的名字,霍洛克,是他对你们的主人打出带有宣示意义的第一击。来自飞升之团的伟大战士霍洛克,这个名字将永存不灭。他是隐秘之道的开拓者,是追迹而至的唯一者。是霍洛克第一个敢于远离赐予他力量的太阳,进入黑暗,下到这里直面你们。是霍洛克第一个将冥界之刃刺入虚空的卑鄙之心。

是霍洛克让他的兄弟姐妹看到了战胜深渊的方法。

我不是恕瑞玛的飞升英雄,不是那个废墟帝国在宏伟大厅中铭记的天神战士。在我的生命中,我只是个普通人,是个悲伤的父亲,是大塞的孩子。我来自尘土,所以马上就要回归尘土。

但暂时还不行。我在追随霍洛克的脚步,我在终结的时刻要拿着他的剑刃,并——

你们之中离我最近的一个向我冲过来。长角的外壳和剃刀般锋利的爪子与我擦肩而过,我扭到了旁边,通过面具上的管子大口呼吸。有那么一瞬间我失去了视力,被捆在这套由我自己发明的简陋护甲之中。

然后我猛然挥起冥界之刃,切断了对于其他生物来说可称为是脖子的部位。

蜿蜒的身躯瘫倒下去,我持剑的手能感到武器的饥饿,在我的舌根泛起一丝酸味,如同一声尖叫过后的余韵。下一个是谁?你们谁来试试?

沙漠认得霍洛克。他的名字永存不灭。即使当他被暴君耐祖克背叛,直至死去,也没人能够从霍洛克的手腕上拿走这支剑刃护手。虽然天神战士都已堕落到那种地步,但即使是他们也无法否认,这片土地可能会再次遭到虚空物的威胁,而在某个未见的未来,这把伟大的武器需要做好准备。

这是我的故土。如今这般恐怖之物却在光天化日之下横行无阻,我无法允许。我将把这剑刃刺入恕瑞玛之下的可怕虚无,正如此前那十几次。

这是天命吗?不。才不是天命那么高贵的东西。这是我的命,命中注定我要知道从哪里能找到这个东西。几年前,我领着那些艾柯尼比探宝人在可哈丽河畔找到了霍洛克的陵墓——当时我只是为了得到皮尔特沃夫的黄金,用来供养我的家庭。我欣然地帮助他们打开了封印千年的古墓。艾柯尼比寻找的目标并非冥界之刃,但他们照样还是将它认定为值钱的东西。

部落里有人叫我佣兵。有人叫我叛徒。我只知道,从那以后的怪诞日子里,霍洛克的陵寝已经完全被敌人吞噬。如果当初不是那些探宝人和他们付给我的佣金,现在这件武器就找不回了。就像我的同胞。我的家人。

剑刃和他们不同,在紧要的关头,我还有能力再次寻得这把剑刃。

卡斯—塞—阿—迪恩。沙漠认得谁?

沙漠不认得你们,野兽。这里不欢迎你们。在这片天神与人类的古老土地,你们迷路了。

但是沙漠认得我的名字,因为那就是我的名字。

我从未迷路。我非常清楚自己身处何方,以及自己距离一切的毁灭还有多少步的距离。我将弥补自己铸下的错误,以及未尽的职责。

我将与你们抗争到最后。

在恕瑞玛烈日的照耀下,总是会出现那些天生拥有预见未来的能力的人。作为一位年迈杂货小贩的独生子,马尔扎哈发现自己天赋的时候,父母已经身患绝症。年幼的男孩失魂落魄,在阿玛克拉的街道上自行谋生。他在贫民区为人占卜,换几个零钱或几片面包。

随着占卜越来越准确,他的名声也开始响亮起来。他利用自己的第二视野预测骆驼骑手的婚娶对象,或者集市上赌博游戏中的飞刀落点。很快,来光顾他的人的穿着就从沾满灰泥的草鞋,变成了镶有珠宝的拖鞋。

然而即使这样,马尔扎哈始终都看不清他自己的命运。他的未来被掩盖了。

他的成功越来越让他看清真相,他观察到了财富分配的不均,目睹了那些对自己生活不满的人用恶意和暴力你争我抢。在他眼中,人类注定会陷入永无止境的痛苦轮回,而且通常都是自作自受,即使是再有希望的预言也无法打破这种诅咒。马尔扎哈很快就感到一种空虚,最后舍弃了自己所有身外之物,离开了阿玛克拉,一了百了。

随后的几年中,他在这片土地上游荡着,足迹遍及小塞沙漠无路可寻的荒地,以及古恕瑞玛的废墟。离群索居的生活终于让他得以静心凝神地冥想。他预见到的不仅是人类究竟能够麻木不仁到何种地步,也看到了这世界堕落腐败的极致。狂热的幻象开始侵扰他清醒时的视线,同时他还听到异界的低语讲述着战争、冲突、还有无尽的苦难。

他越走越远,直到沙子变成了盐粒,他不知道自己已经来到了艾卡西亚,来到这座沦陷于远古战争的城市。在那里他凝视着崎岖深渊的深处,打开了自己摇摆不定的思绪,不顾一切地渴望开悟。

然后虚空回应了他。

换做是其他故事,到这里就已经结束了,但是马尔扎哈却奇迹般地活了下来。深渊之下的某种存在轻抚着这位支离破碎的先知的灵魂,一刹那,奇异且不可知的能量灌满了他的思维。

一个孤零零的人影最后走出了艾卡西亚,但他已不再是单纯的人类,而是某种更强大的东西。马尔扎哈在深渊中看到了他所见过的一切尘世苦难的终结。他意识到自己之所以始终看不到自己的未来,是因为这个幻象才是他真正的召唤:要让这个世界早日进入注定的湮灭。他必须回到人群中,告诉世人,神圣的虚无将会欣然接纳所有人,无论相信还是否认,一视同仁。他将成为这伟大救赎的先驱。

在沙漠深处的游牧部落中,他找到了自己第一批信徒。在人们惊异的目光下,他使用虚空赐予自己的新能力裂开了大地,召唤出梦魇般的生物,怪叫着带走任何胆敢否认他的人。不出几个月,商队就开始带着奇怪的传闻四处奔波,传闻中人们欣然将自己作为活祭品献给无形的力量,还说强大的地震撕开了恕瑞玛的基岩,形成了绵延数里的断层。

从那以后卡马尔扎哈的传说在短短几年内就传到了最北方的港口。“先知”的追随者们数量大增,据说附近的定居者纷纷感受到凶煞的幻象攫取自己的心脏,恐惧之中猜疑疯长——即使是最偏远的荒原上最坚强的村民,如今也会献上家畜作为牲礼,用以满足地下的虚灵。

他们不知道的是,这样做只是在帮助马尔扎哈一步步迎来世界的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