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 罪恶感

第九十九章 罪恶感

脚下的石子路带她走进一座精致的花园,巧夺天工的植雕、精心设计的水渠、还有各种外观奇特的花朵,散发着争奇斗艳的色彩和异域风情的芬芳。此番美景,再加上门口的宽阔广场,无不展示着无以伦比的财富。而一想到她能成为这次委托的人选,让玛乌拉的手脚四肢发出一阵愉悦而温暖的颤抖。

数百只色彩斑斓的蝴蝶拍打着花纹奇特的翅膀在花丛中飞舞。如此轻盈而又柔弱的生物,同时又是如此优美,还能够完成奇迹般的蜕变。玛乌拉从未在夜里见过蝴蝶,她欣喜地微笑着看到其中一只轻轻落在自己的掌心。锥形的躯干和展开的双翅上的图案居然构成了一枚诺克萨斯双刃斧纹章,那是每一面诺克萨斯旗帜上都印着的标志。蝴蝶拍拍翅膀飞走了,玛乌拉看到它盘旋着融入其他蝴蝶的群舞,看到这么多珍稀而又奇妙的生物让她惊叹不已。

她一边走,一边伸出手指扫过五颜六色的树叶,细细品味着指尖残留的余韵,腾起的微尘在月光下闪闪发光。她停在一朵格外美丽的花朵前,红彤彤的花瓣如火焰般明亮,让她忘记呼吸。

无论是用恕瑞玛朱砂还是皮尔特沃夫赭石,她从未调出过如此有光泽的红色。即使是贵到倾家荡产的艾欧尼亚朱红也相形见绌。她用力咬着自己的下嘴唇,犹豫不决,最后她伸出手,从最近的一朵花上摘下了几片花瓣。花朵其余的花瓣立刻向内卷曲,然后花茎扭向了另一边,似乎是在害怕。玛乌拉感到一阵无地自容的罪恶,看向大宅子的方向,确认自己有没有被看到,但窗户依然全都紧闭着,没有透出灯光。

正门是开着的,她在门槛前暂时停住。信中指示她直接进入,但现在玛乌拉真正站到这里,却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抵触感。这是不是某种陷阱,在引诱她走向某种不可言说的命运?如果真是这样,那这个陷阱可真是过分奢华了。这个想法简直可笑,玛乌拉斥责自己的胆小,居然叫恐惧阻挡自己前往可能是此生最重大的机遇。

她深吸一口气,跨过门槛,进入了大宅。

拱形的前厅由黑色厚重的木架支撑,木架之间的墙壁上装饰着的壁画已经褪色,上面描绘着帝国早期的血腥时代。玛乌拉的左右两侧,长长的走廊墙上挂满了画,但阴影的垂帘将画作遮住,看不出上面究竟画的是什么人或什么物。一条弯曲的楼梯高高攀向中间层和一道宽大的拱门,但再往远就什么都看不清了。空荡荡的前厅里只有一个看上去像是画架的物件,上面可能架好了画板和画布,但被一块布遮得严严实实。玛乌拉小心翼翼地接近被遮住的画板,心想这里会不会就是他要作画的地方。

这可不是她所希望的。这里的光线并不适合画肖像。有月光浇在鱼骨纹地板上的地方,光线足够亮,但其他地方则是完全的黑暗,似乎就连月光也不愿意接近那些角落。

“你好?”她的声音回荡在前厅中。“我收到一封信……”

玛乌拉的声音飘去又飘回,她四下寻找其他人的踪迹,但她发现在这深更半夜的陌生大宅中只有她独自一人。

“你好?”她又开口说道。“有人吗?”

“我在这,”一个声音说道。

玛乌拉跳了起来。这个声音中透出教养、风度、以及陈年的醇香。声音似乎是从上方传来的,同时又像是在她耳边没有气息的低语。她原地左顾右盼,寻找说话的人。

只有她自己。

“您是弗拉基米尔吗?”她问道。

“是我,没错,”他回答道。他的声音中承载着一种深沉的忧伤,似乎这个名字本身就是一种折磨。“你是那位画家。”

“是的,是我。我是画家,”她说完又马上补充道,“我的名字是玛乌拉·贝岑尼娅。我是画家。”

她咒骂自己的笨拙,然后突然意识到他刚才最后一句话并不是在提问。

“很好。我已经等你很久了。”

“噢,十分抱歉,先生。信上写我要等到港口的钟声响过以后再出发。”

“的确是那么写的,而且你到达的时间不早也不晚,”弗拉基米尔说,这一次玛乌拉觉得她在黑影中看到了一丝更加深邃的黑色。“要怪我自己,因为我拖延了这么久才找到你这样的人。虚荣让我们变得愚蠢,不是吗?”

“是虚荣?”玛乌拉问道,她知道富有的主顾都喜欢奉承话。“亦或只是在等待正确的时间来捕捉您真实的尊荣?”

上方传来一阵笑声。玛乌拉无法判断他是由衷地愉悦,还是在嘲笑她。

“每次都是不同的方式说着相同的话,”弗拉基米尔说。“但说实话,这就像是不定期的节日。对了,你喜欢我的花园吗?”

玛乌拉感觉这个问题里带着陷阱,犹豫了一下才给出回答。

“喜欢,”她说。“我没想到从诺克萨斯的土地里还能长出那么美的东西。”

“的确长不出,”弗拉基米尔的声音里有一种扭曲的愉悦。“这么贫瘠的土地只能长出最顽强的品种,它们能传播到很远很广的地方,挤垮其它所有草木。但它们没一个能被称为美。你杀死的那朵红花,它是一株夜之花。”

玛乌拉感到口干舌燥,但弗拉基米尔似乎并不在意她那时的举动。

“夜之花曾经是东边一座岛上的本土植物,那是一个福光普照的圣地,充满了珍稀的美好和启迪。”他说。“我在那生活过一阵子,直到它被破坏,正如所有凡间事物最终都免不了被破坏。岛上有一个喜怒无常的自然之灵打理着一片苗圃,我从那里拿了一些种子带回了瓦洛兰,在这里我可以用血与泪的交融诱使它们生根发芽。”

“您指的是血、汗与泪的交融吧?”

“孩子,汗水在栽培花卉的时候能有何用?”

玛乌拉没有回答,但他说话时如音乐般的韵律非常诱人。她能听上一整夜。玛乌拉甩开了弗拉基米尔迷离声音带来的天鹅绒质感,向那具盖着布的画架点了下头。

“我是要在那里作画吗?”她问。

“不,”弗拉基米尔说。“那只不过是我的第一次。”

“您的第一次什么?”

“我的第一次生命,”话音未落,她掀起了遮布。

这幅画已经旧得褪色了,光照漂白了色彩,时间磨平了笔触。不过画中的力量依然强健——一个年富力强的青年男子,穿着古老样式的青铜板甲,肩上飘扬的旗帜中画着一把凶狠弯曲的镰刀。大多数细节都已经丢失了,但他那一双蓝眼睛依然炯炯有神。这张脸格外英俊、端正、而且稍稍倾斜的角度让她目不转睛。

玛乌拉靠近了一些,看到男子身后有一支军队,那是一群魁梧高大的战士,那样庞大的身躯不可能是人类,而野兽般的外形甚至不可能真实存在。他们的轮廓和特征都已经年久褪色、模糊不清,玛乌拉暗自感谢这小小的仁慈。

“这是您吗?”她问道,并期待他显露真身,当面讲解这幅肖像。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了,”弗拉基米尔的声音让玛乌拉觉得有冰霜混入其中。“我曾是一个王国的多余的继承人,而那个王国早已消失在众神之间兵戎相见的战争中。他们的纷争殃及全世界,而凡人只不过是廉价的兵卒,所以有一天轮到我的父王向一位人间神明臣服,于是我就作为皇族的人质被交了出去。按理来说,我父王的忠诚是以我性命安危相胁迫的。如果他背信弃义、另投他主,那么我就会被杀掉。但我父王的承诺从来都是言而无信的。他根本不在乎我,所以一年之内他就打破了誓言。”

弗拉基米尔所讲的故事离奇而又梦幻,让玛乌拉想起他们在画室的天台上互相讲故事时,康拉德讲的恕瑞玛恐怖神话。只不过他的故事都是一些戴着面纱的道德说教,而这个故事……这个故事背后有着真相的份量,而且没有受到任何感情色彩的污染。

“但我的新主人没有杀掉我,而是为我准备了一些更有乐趣的计划。当然,只是对他来说的乐趣。他给了我一个机会,让我带着他的军队攻占我父王的国家,于是我欣然接受了。我摧毁了父王的城市,将他的头颅呈给了我的主人。我是一条拴在链子上的忠良猎犬。”

“你毁灭了自己的人民?为什么?”

弗拉基米尔停顿了一下,似乎是要判断她的这个问题是不是认真的。

“因为即使天神战士没有来,我父王的王国也永远不会成为我的,”他说。“他的儿子和继承人多得很,而我永远都活不到有资格争权的那一天。”

“你的主人为什么会逼你做出这种事?”

“我以前觉得是因为他在我身上看到了伟大潜力的闪光,或者是超越凡人的潜能,”弗拉基米尔轻叹一口气,让玛乌拉脊梁感到一阵暖流并颤抖起来。“但更合理的解释是他单纯为了乐趣,教会低等宠物特殊技巧的乐趣,就像流浪艺人教会猴子围绕货摊跳舞,从而吸引容易上当的顾客。”

玛乌拉又看回画中的那名男子,现在她能在那双眼中看到某种更加黑暗的东西藏在深处。可能是一丝残忍,或是一抹正在酝酿的怨恨。

“他教会了你什么?”玛乌拉问道。虽然她并不确定自己真的想听到答案,但她心中有种力量需要探究。

“我的主人近乎拥有拒绝死亡的力量——塑造血肉和骨骼,制成最精美的形态,”弗拉基米尔继续说。“他教会我其中一些技艺,那些他运用起来如同呼吸一样自如的魔法。但我用尽了全部智力和意志才能掌握最简单的咒语。我后来才知道,将他们的秘密传授给凡人是一种死亡的禁忌,但我的主人就是喜欢炫耀他们族类的高等。”

弗拉基米尔不知从何处发出的笑声回荡在她身边,这笑声中毫无欢愉。

“他忍不住要挑战传统,而到最后,这也造就了他的灭亡。”

“他死了吗?”她问。

“是的,他的一个同类背叛了他们,于是他们凌驾于这个世界之上的力量崩塌了。我的主人被他的敌人联合讨伐,他让我率领他的军队保护他。正相反,我杀了他,还汲取了一部分他的力量,因为我从未忘记他多年来在我身上制造的残忍伤痛。夺走他的生命只是第一步,而随后的漫漫长路远远超出我的想象。这是一份鲜血的馈赠,既是恩典,又是诅咒。”

玛乌拉在弗拉基米尔的语调中听到了回味,也听到了悲伤,似乎这次谋杀刻在他灵魂上的痕迹从未消失。他是因为这次痛下杀手而感到罪恶,或者只是在操纵她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