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从医院门口乘公交到了这里,也不过几十分钟车程,过去的自己已经从新生儿变成了8岁的孩子。
这就有点儿荒诞了。
空间上来说是过去的城市没有错,时间的流动却无迹可寻。
只有跟上去再看看了。
他走在最后面,跟着幼年的自己,在楼下看着这些人陆续坐进姨外公运西瓜的车里,行李放在车斗,那车破得都快散架了。
夏英竹开车,副驾是姨外公,腿上坐着已经有十几岁的夏姝君。姨外公平时最喜欢夏姝君,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女孩跟已故的女儿有些许相似的缘故,姨外公喜欢给她买裙子,还经常去超市买很多零食,每次他们从外面开开心心地采购回来,小小的房子就变得更加拥挤。每次纪云佴都会责备夏姝君,说她就知道让姨外公乱花钱。
后座是女眷们,年幼的他坐在外侧,旁边是姨外婆,好像专门把他和生母隔开似的。
夏微予无处可挤,虽然他们感知不到他,他还是坐在车斗的行李上,一路上都看着那些人后窗露出的半个脑袋。
这一来一回又到城区,比起前一次穿过城区,城市样貌真的发生了变化,变得比之前熟悉了。
爷爷家所在的老小区,那里的平房基本消失了,一片6层住宅代之。还路过了政府旧址,有一个个毗邻的机关、部委、单位,之后是霍添家以前住过的地方。虽然那里仍未建起高层住宅楼,不过那片地皮上非常冷清,人们全部搬离,那里等着拆迁、重新规划,再两三年就会是那栋熟悉的高层建筑了。
相较之下,那栋老塔楼已经显得古旧刻板,楼体被人写满了办证电话,被粉刷掉又继续写上去,一层盖着一层。一二楼灰白中泛黄的柱子和墙体上,刷着遮盖那些广告的白漆,白漆上又继续被写满电话号码,这些杂乱的组合看起来莫名有点儿让人害怕。
走进去的楼内也很黑,这栋楼本身采光就不太好,总是阴阴的,白天多数住户不开灯,黑洞洞的窗户看起来都是一个样,总觉得每扇窗户后面都藏着狞笑的东西,正在看一行人路过自家窗前,这气氛真是够吓人。
夏微予默默跟随,再一次经历了第一次离开住了8年的三叔三婶家,首站就是这栋老楼,一路颠簸之后直奔这里,在这栋塔楼上,他的爷爷家。夏英竹和纪云佴牵着他和夏姝君的手,带他们第一次见家里的其他成员。
他们到的时候,其他人早就到了。
伯父跟爷爷坐在一起,左右分别是风华正茂的夏清君和夏忠君,夏英兰一家也坐在离爷爷较近的地方,他们看起来还有些紧张。姑姑一家跟奶奶散落在客厅其他角落里,也只有这些散落着的人看起来稍微和善些。
依据夏英竹跟夏英兰之间的约定,在夏姝君上高中之前插班到一中初中最好的班,借住夏英兰家,为读高中做好准备。同时办理夏微予的手续,应允送到夏英兰的孩子也一并同夏姝君送来,从此夏英竹夫妇对于夏微予的身份只是亲戚。
夏孟平也终于有了一个台阶跟痛恨不已的三子和解,虽然依旧一点都看不惯他。
没人知道当时的夏英竹在想什么,一直在走神的样子,看起来非常焦虑,两只手藏在背后不停地搓来搓去。
而十几年前的两个孩子坐在茶几对面接受一大家子审视,一群男女老幼簇拥着爷爷,挤在沙发上看着对面的女孩和男孩。
被十来号人注目的两个孩子明显非常紧张。
夏姝君两只手放在膝上,看着茶几上的果盘,偶尔抬头看看对面的人,被问了问题就轻声回答。那时的夏微予年纪更小,根本就不敢抬头,始终勾着脑袋缩着肩膀,挨着姐姐小心翼翼地坐着。
夏英竹逐渐开始困倦,总是打着瞌睡,如果他有一个座位或许就该睡着了。爷爷看着他哈欠连连的样子,跟抽了大烟似的,一遍遍地瞟着他,按捺着不满的情绪,听着夏英兰口若悬河地做说明。
当时原来是这个样子?夏微予也站在电视机旁,跟夏英竹夫妇并排。没人感知到他,他也像夏英竹似的,打了个大哈欠。
“姝君他们两个以后就拜托二哥二嫂了。姝君上学期间,还劳烦多些关照,小予才8岁,很多事可能不懂,还望二哥二嫂耐心教导。”纪云佴在讨论的间隙中突然插话,“至于我跟夏英竹,就不劳费心了,我们还是住在那边,不用为我们做其他安排。他的房子和工作不麻烦二哥,我们现在生活得挺好的,我也没什么请求和要求,只想这两个孩子能被照顾好就行了。”
夏英竹错愕地看着旁边的女人,很多人都露出了古怪的神色,也明显看到夏英兰夫妇脸露喜色,张秀敏更是毫无掩饰的眉开眼笑。
被一群人审视着的两个孩子脸上没有任何改变,还是那样小心翼翼地坐着。
接下来那些人又热烈讨论了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站在一边的夏微予越来越紧张,他慢慢地挪着步子,从纪云佴和夏英竹身后悄悄钻过去,贴着墙,一直到了过道里,只露了半张脸看着客厅。
他知道就快来了。
果然,在嘈杂的讨论声里突然响起了轰鸣的钟声,一声一声撞击他的听觉神经,觉得整个大脑都在随之震荡,对于又一次经历这件事的他,还有那时只有8岁的他。
就像他记忆中的一样,8岁的他始终没有抬头,即使长辈要求他抬起头,想看清他的脸,他仍是惊慌羞涩地缩在夏姝君旁边。在听到那个频率很奇怪的巨大钟声之后,他第一次在这群人里抬起头,所有人还在继续讨论着,似乎谁都没有注意到突然出现的异响。夏姝君也垂着眼睛,跟之前没有丝毫的变化。
大家就像听不见一样。因为他们真的听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