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懂不懂事儿啊!刘科长和城建、公交他们好几个公司的领导都在,长点儿眼儿不行吗?”
“谁管你,刘科长是哪根葱?市长来了也不管,天王老子也不惮!”又有人这么来了一嗓子。
门口的人真是被气到没脾气,这时一主管人员用肩膀使劲儿挤开了他,站在门口环视一圈,大家都忙着,只有夏微予毫无目的地摆放着胡乱堆在面前的调料盒。再看他身边也没剩个人,就指着他草草定了,就你吧,速度快点儿!
“这小子新来的,能行吗?”门口的人有点儿跳脚。
“新来的又咋,跟着老胡能差到哪儿去,看也看会了,还连个山药都做不来?”主管白了一眼,解决完问题就立马走人。
至于看,他是真的没看会什么,那位牛脾气的老胡从来懒得教他,光是打个下手都忙得抬不起头来。而且他也懒得去看,每天都这样出菜,其实是没有什么品质可言的。
市立宾馆的饭菜本就没有多少特色,胜在价格监控严格,非常亲民,故而硬菜有限,也是日常口味而已,中规中矩。老胡抄铲子更是敷衍,少放了几颗八角,多放了两勺盐,这都不是考虑范围内的事,天下神功,唯快不破。反正又不是我吃,老胡说。夏微予不敢恭维,这跟他当初在姨外婆那里看到习得的背道而驰。
开灶,倒油,拍了几片调料丢进锅里,小火煎至焦黄,沥出丢弃。再加点儿火,稍微升高油温,伴随着淡淡的白烟和适才的调料香,加入盐和冰糖碎,待到冰糖融化、轻微变色,转而调至中大火,油温瞬间升起,碎的葱姜蒜和斩成两截的干辣椒入锅,微焦的香气随着热浪扑面而来。淮山片紧接着下入锅中,凭借单身多年的手速端起锅子使淮山翻了几次身,顺道洒下小半勺耗油。
他当初还在夏英竹家住着的时候,看到姨外婆就是这么做的。
宾馆后厨比起自家小锅小灶,火力上自然更胜几筹,最后那锅里的烟气轰的一下,爆出了一团火光,旋即又消失了。锅里的淮山片连着黏稠又不失清香的丝儿,滑进旁边的白色大瓷盘里。
看着瓷盘被端走,耳边终于清净了。
他又漫无目的一边等老胡回来,一边收拾着灶台。
没有几分钟,之前的主管又回来了,这次没有不怒自威的盛气凌人,反倒神采奕奕,拉着夏微予就往外走。
“小伙子,表现得很好嘛,老总们对你的菜评价很高呢,点名要见见你。把握住机会呀,说实话咱们这厨房真不是人干的,你要是能被哪位老总看中,去了人家单位的食堂,福利待遇都好不说,主要是干着舒服啊,可不像咱这儿,成天要死要活的。”
他就这样,被莫名其妙拉进了一间包厢中。主管陪着笑客套两句,就留下他离开了。
这是间大约可以坐30人的大包厢,座上人满大半,都是些中年人,有的发福谢顶,有的精瘦干练,有的魁梧雄壮,有的普普通通,高矮胖瘦,红黄黑白,应有尽有。他们正觥筹交错,极为尽兴。
其中有一个他熟悉的面孔,是霍添的父亲。
有毒广告,擦不破纸的时代已经随着品牌意识的崛起过去了,霍父早已不是当年意气风发的样子,正周旋于一群油腻的中年人之间,举着杯,陪着笑,说着恭维的话。于是,自然也不乏随着大流扭过头来,看看这个宾馆菜系中的一股淮山清流,跟着大家赞扬了几句夏微予这在家一般、又比家中多一点味道的好手艺。
那些人表扬了什么,他完全没有听进去。
显然霍父没有认出他来。虽然高中之后他也不再常去霍添家里,之前倒是常去的,霍添的父母非常热情,甚至将每位小同学的喜好都记得一清二楚。
就像到乡翻似烂柯人般,非家非客的无所适从,过去所熟悉的一切也时过境迁了。
就像他们霍家的时代似乎在一瞬间就过去了,过去的快乐也好、愤怒也好、悲伤也好,也在一瞬间就被隔绝开了。随之而来的,除了路途上的距离,他和过去的一切似乎都分道扬镳了。
他早该知道的。
但心中还是翻江倒海,他僵硬地笑着,并且强忍着。在走出去关上门的一刹那,情绪肆意横流,飞滚万丈。
很快,他就近躲进了洗手间,藏在最靠里的隔间里,被无端又强烈的低落感狠狠碾压,无声地流着眼泪。
就像8岁时那样,他总是躲在卫生间里偷偷地哭,委屈得不得了。
明明已经不再这么做很多年了,明明已经是个大人了,怎么又像小时候一样?
那段时间里,他真的不怎么好,似乎大家都在和他作对。父母叫他脚踏实地一点儿,不要那么好高骛远,不要净去想一些“没用”的事情;夏清君冷嘲热讽,说他以前成绩再好也只有回来做小工的分,其他人也是一副审视和看热闹的态度;黄俊梅经常像鬼魅一般,半夜妄图偷偷潜入他的房间。被尤彻说“你有手有脚,只有你想或者不想,没钱又怎么样,这是理由吗”,也被舒盈莹飘忽不定的玩弄捉弄、被以江俊杰为首的剧团成员删除好友,还被霍添灌输各种负能量。以及各种各样的琐事,老胡与日俱增的牛脾气、雪天的堵车迟到、每天吃的冷饭、被烫伤的手指……每一样都会让他再无力一点,也对自己再失望一点。
是是是,我是格局小、没出息,你们说的都对啊。
他从来没有那么想念过以前跟尤彻一起躲起来逃避打扫卫,还有东篱校区里的点点滴滴,从来没有。
早在这之前,他也从来没有想过,如果做了那么多,自己还是无法把控人生呢,哪怕只是撼动一星半点儿?他从来都没想过。
离开夏英竹家到夏英兰生活也好,艰难地度过转学瓶颈也好,面对表哥的无原则欺凌也好,收到函坚持要去东篱校区就读也好,无法左右高考志愿也好,没有人帮他,都是他一个人坚持过来的。他觉得自己像蟑螂一样顽强,无论怎么被虐,他依旧待生活如初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