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向夏微予介绍,那是敬祖先。
酒菜很快摆齐了,人们似乎是按着什么秩序依次合围大圆桌,电视机也拖着长长的线从屋里搬到了院中,姨外公家里的年夜饭开始了。
两位曾祖在搀扶下坐在两把大椅子上,长辈落座后,姨外公一行人为客,挨着曾祖父坐下来,其他人才陆续就坐了,夏微予坐在姨外婆腿上,小心翼翼地张望了一圈,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儿。
这一桌饭菜可谓琳琅满目,一桌人也令小孩子眼花缭乱,不过刚才还在屋里的时候,人是不是更多些、更热闹些……
很快他就注意到了,那些称呼起来叫人晕头转向的外婆们、姨姨们、婶子们、大姐姐们,还有其他孩子们都不知道去了哪里,这张桌上的孩子非常少,女人也仅仅是曾祖和姨外婆,连三婶和姐姐都不知道去了哪里。
“三婶呢?”他小心翼翼地问姨外婆。
姨外婆愣了愣,一时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他。
正好这时姨外公也发现了不对,在整张桌子上望了望,就下桌去了。
一会儿回来的时候他带着姐姐,让姐姐坐在自己腿上,一直在脸上洋溢着的幸福和喜悦似乎淡了很多。姐姐看起来也不太高兴,已经没有了刚进门时的兴奋劲儿。
他小声地叫了姐姐两声,姐姐不但没有理他,还悄悄翻了个白眼。
往后再回想起这件事,他才后知后觉地记起来,自打刚进门的时候,人们对他的态度就跟姐姐不一样。姐姐叫人叫得再勤,似乎也没有哪位长辈给了姐姐糖和红包。那时他的年纪再小,也已经开始记事了。姐姐那时虽然也年幼,再怎么也是学龄儿童了,不但记事,更知道“懂事”是怎么回事,遇到先前的对待,不肯理他,那真是再正常不过了。
“这小丫头咋能坐在挨着爸妈的位置呢,就算大哥再喜欢孩子……”不知道哪个好事的说了这么一句,姨外公的脸似乎又冷下去了一些。
“孩子嘛,又不懂什么是规矩。人家上门就是客,说起来也是咱考虑不周,虽然小云是外甥女,人家毕竟还是客人嘛,咋忘了多加个凳子呢?说起来当初桂嫂他们来的时候,还不是没上来呗。”更是有个不怕死的酸溜溜地这么来了两句。
又有人接了一嘴:“所以人家以后大老远的来拜年,也不留饭。”
八成当初那位没能以待客之道上桌的人,是这家里哪位亲戚吧。
听了这话,姨外公的表情更冷更硬了,曾祖的眼睛也不自然地瞥了瞥。桌上的人们表情似乎都僵硬了些,还是去车站接他们的中青年在桌子另一端说了些什么,气氛才正常了许多。
具体姨外公的幺弟说了什么,夏微予并没有听清,那边说话的声音被电视机里的歌曲给盖住了,只听到个模模糊糊。以后回想起这件事来,大概无非是“大过年的”这一类语言吧。
姐姐在姨外公怀里挣扎了一下,似乎是赌了口气,不肯在桌上待了。
而姨外公固执地紧紧抱着她,不肯撒手,也不肯向其他人妥协。
夏微予终于开始感受到了一种不同于三叔家的诡谲和压抑,当然,小孩子与生俱来的危机感告诉他,有些话就不要问了。
自从进了这个院子,他就有强烈的不适感,除了紧张和怕生,似乎还有什么其他难以形容的东西如影形随。只是他那时太小了,能感觉到,但表达不出来。
这种“东西”会在这里一直紧紧跟着他,并顺理成章地连接往后的所有事,让他对这个“姨外公的老家”的地方,充满一个孩子幼年时所能经历和想象的最深恐惧。
这场家宴期间,他也曾因为要上厕所,下桌独自去“闯荡”。他在院子的偏角看到了被残雪半掩半盖的一小块菜地,菜地边上有一间各色砖头搭成的厕所,走上台阶去,顶上悬着一颗很亮的灯泡,还有一扇吱呀响的柴门,柴门之后的便坑对于小朋友来说,高得如临深渊。他胆战心惊地站在边上,鼓足勇气迅速结束战斗逃跑了,好似那间厕所里有吃人的妖怪,随时跳出来将他捉了去。上过厕所之后,依照大人们的指示,他还得回屋里去洗洗手。其实菜地旁边就有水龙头和塑料桶,大人们说那里水太冰冷,叫他回屋里,去伙房找女人们带他用热水洗洗手。路过室外的水龙头和塑料桶的时候,他也闭着眼睛跑过去了,好像那桶里也有什么妖魔鬼怪会吃小孩似的。
找到厨房,他终于知道之前的女人去了哪里。她们也像外面的那群人,搭起桌面摆好菜,正团团围着吃得热闹,没有电视助兴就自己取乐,七嘴八舌不亦乐乎,兴奋至极前仰后翻。很快就有热心的女人抱起他,跟三婶一起带他去倒些热水洗手,洗手时,他又看见孩子们挤在客厅里,用茶几和矮柜拼出了餐桌,嘻嘻哈哈抢着饮料,也非常欢乐。
再回到姨外婆怀里,他悄悄说:“我想和三婶在里面吃,里面暖和。”
“傻孩子。”姨外婆夹了块扣肉塞进他嘴里,摸摸他的头,又把他搂紧了些。
他这么想不无道理,那块肉只剩下一点点温热,口感上失去了刚出锅的嫩滑,厚厚的油脂似乎变得有些腻味和黏重,顽固的糊住了上颚。
而且,更重要的是,这扣肉看起来实在让人没有食欲,只是黑乎乎油腻腻的、乱七八糟的一大坨,小朋友看了都觉得害怕。除去变冷影响了口感,它本身的味道也不好,似乎除了浓重的咸味,还有股肉没有处理好的腥臭,嘴里的味蕾像全部都坏掉了,根本尝不出其他滋味。说它粘腻稠厚也罢,莫名带着腥气也罢,少了很多味道,比起在家时姨外婆做的,无论是色泽、气息、口感和用料,真是相去甚远。当然,难吃归难吃,他这个小朋友也不敢多说什么,只得忍耐着勉强咽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