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伤痛

这次他们过来,似乎跟之前有点不一样。院子里有不少人东张西望,也有奔走相告的,好像在找什么的样子。任昱麒眼睛最尖,一眼就看到了他们今天要找的人,张雅楠也跟一群中老年人混在一起,在找什么的样子。

“张雅楠,你们在干什么?”任昱麒凑过去,别别扭扭地开口。

“我姐姐……她不见了。”张雅楠脸上难得有了一点神情,也只是一点点神情,还是淡的像什么都没发生。

“什么时候的事?”尤彻问。

“早上起来就没看到,她房间的门开着,人不在。”张雅楠掏出手机,翻出一张照片给他们看,“这是我姐姐。”

“都别傻愣着,快帮忙一起找找啊!”

尤彻拍了一下手,其他人就朝各处散去,任昱麒粘在张雅楠旁边,提出跟她一起找。

陈青柏想了想昨天张雅楠说的那些话,突然有一种非常不祥的预感。他走了跟所有人都不一样的路线,赶快往楼上跑。他到了顶楼,拉着悬梯两步跨上房顶,他看到了,一个年轻的女人坐在楼顶护栏的外面,两只手抓着护栏扶手,一旦松开立刻就会掉到楼底下去。

他昨天就在想,张雅梅已经濒临崩溃,会不会选择轻生呢?

果然一语成谶。

在他长大的那个住宅区里,从来不乏这种人,每年都会有那么一两个人坐在楼顶上,晃悠着两条腿。往往那时候就是那个破败的小区最热闹的时候,警车鸣着警笛开进去,民警举着大喇叭,对上面的人不停喊话。几乎整个小区的人都会聚在那栋楼下面,有的在哭泣,有的在大声劝说,有的干着急,有的只是漠然观望。

在不少热心人的帮助下,虽然总是不断有人爬到楼顶上去,却鲜有真的飘下来的。在陈青柏听说的版本里,只有两个人从那里不顾他人的劝阻跳下去了。那是福利院里苗苗的父母,为了给苗苗的奶奶治病,因为还不起债选择跳楼。从此以后,那家房子被卖掉了,那家孩子和老人搬进了福利院。老奶奶在搬到福利院的半年后因病去世。

当时他还很小,对这件事完全没有任何记忆,只是听邻居形容极其惨烈,人都摔得没型儿了。

就在他看到张雅梅的时候,楼下也有人突然发现了坐在危险边缘的人。

楼下的声音更嘈杂了,有很多人都在大喊“不要跳”和“回去”。

他悄悄从洞口爬上去,胳膊肘和膝盖及地,尽量不发出任何声音地朝张雅梅的方向爬过去。他觉得自己比在场的任何人都清楚,这种事他从小看了好多次,有些人可能并没有想着去死,有些人在楼顶坐久了本来想死又会不想死,他们还会自己下楼回家。往往其他人一参合,这些人的心情就不稳定了,有些原本不想死的也觉得不死就对不起观众了。

虽然底下激动的人群会让一些人轻生的念头更深,不过大部分时候也是楼下那些又喊又叫的人最终把他们劝了回去,如果还有人挂念,有的人就不想死了。他们又从楼上下去,继续开始过起了一尘不变的日子。

此时的张雅梅心情明显就突然激动了,一直不声不响看着楼下那些东奔西走的人,她突然开始大声地嘶叫,没人听得懂她在喊什么,大概她也根本不想用任何语言来表述自己的心情。

底下的人也大喊起来,根本听不清在喊什么,混杂着女人的嘶叫,陈青柏跪在地上捂住耳朵,这声音是在太可怕了,他觉得自己听着头疼。

“姐姐,你要是跳下来,这次就是你的错。”张雅楠的声音。

张雅梅终于停止了嘶叫,嗓音沙哑地说着人类的语言:“你不希望我跳下去么,我害你这么惨,阿阳也失踪了,还害死了车上的乘客,你不希望我跳下去么,你应该是最希望我赶快去死的吧?”

“你不能死,家里还需要你。”张雅楠的声音竟然还是一尘不变的平静。

张雅梅大声地哭着,突然松开了手。

底下的人都大喊起来,女人捂住了自己或身边孩子的眼睛。

就在张雅梅身体向前倾的时候,一直躲在后面没有发出任何声响的陈青柏一下站起来,扑过去一把抓住了张雅梅的手腕。

自己的惯性加上张雅梅的重量,他重重地砸在护栏上,撞得头晕眼花,一股热流从额头淌下来,那侧的视野一片鲜红。他来不及管自己的伤情,伸出另一只手,两只手紧紧握住张雅梅的手腕。

张雅梅朝下一看,突然反应过来,蹬着腿哭喊救命。

“大姐,干吗松手啊!霍添!王浩哲!任昱麒!尼玛的尤彻!快来帮我!”陈青柏仰天长啸,他的脸和肩膀紧紧贴在护栏上,几乎要从缝隙里挤出去,他的膝盖顶在水泥台子的楞上,牵引力几乎要把他的膝盖在那里割开,他甩掉脚上的鞋子,弓着脚掌紧紧抠着地面,减轻膝盖上的压力。

从人们发现张雅梅就坐在楼顶的时候,除了待在张雅楠身边的任昱麒,另外三个人都陆续往楼上跑,在陈青柏朝他们发出求救的时候,霍添和王浩哲已经爬到了楼顶上,两个人协力配合陈青柏,用尽全身力气把张雅梅拖回楼顶的护栏之内。

张雅梅躺在地上大声哭泣,很多人陆续赶上楼顶,三个倒在地上的救援人赶快爬起来给那些激动的家长邻里让位置。

这次尤彻没跟陈青柏抬杠,也碍于面子就不表扬他。

另一边就没有这么幸运了。

赵方的父母送儿子去医院治腿,刚缠了绷带打了绷板,就接到了对门打的电话:“喂那个……老赵啊,你,你和你媳妇在哪儿呢,你家的人都去哪儿了?你们快回来一趟吧,总之……回来看看你闺女。”

夫妻两个带着儿子往回赶,看到自家院子围的都是人,夫妻两个心里不好的预感更深了。他们挤到里面,看到自家楼下拉了警戒线,有警车,也有120急救的车,通知他们赶快回家的对门正激动地跟警察说着什么,警察边听边在本子上做着记录。周围都是议论纷纷的声音,“多好的一个孩子啊,那么优秀”“唉,马上就要高考了诶”“太可惜了,太可惜了”“现在的孩子怎么回事啊,什么事这么想不开”……两口子被这些声音包围着,感觉那就是一枚枚扔向他们的炸弹,此起彼伏地在耳边发生着一次比一次严重的爆裂。

完蛋了。

赵方生前做的最后一件事,堪称惊悚。

父母带弟弟去医院后,她用水果刀割破了自己的手腕,她以为自己可以这样静静地离开,但血流了一会儿就不流了,创面也开始干燥结痂。她反反复复割了好几次,都是这样,她还没有来得及感到失血的寒冷,她意识清醒,看着一次次的伤口慢慢止血,她站了起来,走到床边,爬上窗台,打开窗户,伸出躯体跨出脚,然后朝下倒。

她房间里到处都是血迹,床上、地上、窗台上留下的是她的路线,点点滴滴的痕迹,墙面上留下了片片手印。

在她毫不犹豫地从自家六楼的窗台上跳下去的瞬间,气流从她脸上划过,她流着泪却在笑。

靠别人实现愿望,果然还是不行的吧……

谢谢这场梦开始的时候是幸福的。

在所有人眼中看来剑指清北浙复交的女学生,她在考试到来之前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这件事跟张雅梅的事同时出现在报纸头条,占据着最大的版面,各霸一边。

蒋荫萍几乎要跳到桌子上,指着五个垂头丧气的人破口大骂:“你们几个怎么搞的!居然让人死了,死了!你们就不能学学人家陈青柏么,看看人家是怎么思考的!戚伟超全是你的错,你为什么要逼她,你说那些不负责任的话干什么,你把她逼死很有成就感吗!夏微予你居然让戚伟超这种傻逼单独行动,要你这个组长是干什么的,你要为你的失误负责!穆凯旋王立刘安静你们三个都是吃屎的吗,你们这组内部问题这么大,为什么没人上报啊!”

戚伟超本来想赶在四个低年级的之前把赵方搞定,没想到他弄巧成拙了,他没想到那个赵方心理那么脆弱,反正是比他想象中脆弱得多。他完全没想到那个赵方会这么做,他每次都对上她的一张臭脸,跟他说自己无可奉告,并叫他赶紧滚蛋,要不她还会把他连人带车扔出去。这就是所谓的虚张声势吧。

他勾着头,一般情况下他是会跟蒋荫萍吵架的,这次他实在太没理了,他没想到自己会搞出这么大乱子,他一句话都不敢为自己申辩。

夏微予咬着下唇,在蒋荫萍骂到他的时候就点头,一句话都没说。

王立的头快埋到肚脐眼上了,本来就是一枚豆芽菜,在蒋荫萍的大骂中越来越萎。虽然自己也很郁闷,他还一直拉着刘安静的手,刘安静从进门就在低声哭泣,这会儿越哭越伤心。穆凯旋也是,被骂着骂着也泪汪汪起来,站在刘安静旁边两个人一起稀里哗啦地掉眼泪。

“哭哭哭就知道哭!”蒋荫萍骂到后面也没什么话可骂了,狠狠摔门出去了。

其他人都在一边乖乖地看着,一句话都不敢说。郑星看刘安静和穆凯旋哭得稀里哗啦,自己不知不觉也开始流眼泪,她想到了她听到的那个声音,一个女孩在卑微地乞求。

“已经这样了,你别自责,她就撒气骂你们几句,别往心里去,你们没错,都是戚伟超的错!”尤彻搂着夏微予的肩膀,咬着牙在对方耳边低声说出这句话。

他一直对自己的那个小领导不太满意,这会儿居然弄出了这么一茬事,最不幸的是他亲爱的朋友夏微予会因为这个人的胡来受到牵连,他觉得真是够了。

说好了都是很简单的小事件呢?

这段时间最先去4号小区的是张雅梅,接下来是向蓉蓉,最后是赵方。他们在所有事都发生后才梳理出整个连锁顺序,不过只是马后炮而已。

除了得出了这么几个没价值的信息,这次出行一无所获。还因为戚伟超的逼迫,导致某目标丧命。

这是一次没有任何价值的出行,除了关键时刻陈青柏反应迅速,整个事件没有任何一处可圈可点。

在回去的路上,也只有陈青柏一个人兴致勃勃地不停形容当时的情况究竟有多危急,其他人都面色冷漠,还有一些人完全不知道这次出行的意义。戚伟超的脸色最难看,他捅了这么大个娄子,还不知道回去会怎么处置。夏微予快速地写着检讨,在上车之前他收到了魏秋雁的信息,说他得在总结会上为自己的过失做检讨。尤彻气呼呼地看着他奋笔疾书,尤彻对戚伟超本来就没什么好感,一天就爱装腔作势,不停地嘀咕错的明明就是戚伟超,谁摊上他谁倒楣。

众人下车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会场开总结会,留守的人们已经提前收到了所有信息,魏秋雁很简单地说了两句,接下来由纪律部长韩咲上台,对陈青柏进行了嘉奖,还让陈青柏上台当场发了奖励。

嘉奖完就是批评,关于戚伟超的错误给予了一次警告,作为他的负责人,对夏微予给予严重警告,在校内管理上停职一个月,并要求当着全校做检讨。

蒋荫萍第一个站起来,握着拳说:“这是戚伟超的问题,跟别人有什么关系!就算夏微予失职,惩罚也不应该高于戚伟超吧,难道害死别人的人随便警告一下就算没事了么!”

“没错!”尤彻也表示觉得很不公平,但他只能小声地咒骂,毕竟戚伟超还是秘书长,再怎么都是他的小领导。

韩咲地扫了蒋荫萍一眼,并不恼,淡淡地说:“对成员的管理失误是很严重的过失,戚伟超不过只是没处理那种对象的经验。明文规定,没经验的人是不完全责任的,他们的主要任务不是事件本身,是学习,而负责人没有指引好成员,就要担负成员失误的责任。”

“别争了,我服从这次安排。”

夏微予站在韩咲旁边,检讨书已经被他揉成了团。他一直低着头,这时抬起头说了这么一句,然后一脸沉郁地直接离开会场。

魏秋雁碍于身份,几次想开口,又终究什么都没说。这些事是纪律部的职责范围,她也没有随便评价的立场。

散会后除了陈青柏,所有人都面色沉重,不过很快就再也没人谈论这件事,大家都在避开骇人的伤痛。

如果不是随后衍生出来的一些事,或许这次的事件很快就会被所有人忘记,包括死去的赵方,也会成为撕掉的一页日历罢了。

不过那也是后话了。

很快堵了心的也忘了伤痛,平时的日常又开始继续无聊地进行着。直到有一天,夏微予照例查看市区跟这边来回传递的信息,夹杂在一堆6月的日常经费申请文件中,有一份来自纪律部的处罚决定。

他一眼就看到了上面的关键字,那是关于他管理过失的处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