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不是周围熟悉的景象和邻人们亲切的脸庞,真觉得自己走错了。
下山回家探亲第一天,福利院的深巷。
平时只有福利院附近稍微热闹一些的巷子里一反常态,在最深处,平时最冷清的院落,整得跟做促销抽奖似的。人们手牵着手肩并着肩,紧紧簇拥着,眼中冒着激情的火光,迸发着中了彩票一等奖的热烈,每人手里还拿着一串剔透的珠子,就像邪教的身份标识。
头发依然茂盛的中年男人站在人群中间,他留着艺术家似的发型,脑后还扎着一条小辫子,长得挺有回事,就是说的话听起来不怎么靠谱。此时他满面红光,意气风发,侃侃而谈。
他旁边的女人也在附和接应,抑扬顿挫,娓娓动听,两人配合的天衣无缝。
听着这么扯淡的话,周围的人竟然满脸神往,一副鸡犬升天的模样。
这都什么鬼啊!
陈青柏背着连夜收拾的大背包,拎着一个小号拉杆箱,一脸质疑地站在院门口。
“不想军刚和阿琼出去一趟,这么有本事,当年我们真是错看他们了。”大妈甲说。
“是啊是啊,毕竟也出去那么多年了,总该有点名堂啊。”大妈乙说。
“想想他们家,本来早就不该是这样的。毕竟老陈以前什么身份的人,军刚小时候也有过几年好日子呢。”大妈丙说。
“唉,想当年,老陈就毫不负责的、不明不白走了,什么都没留给陈嫂就算了,连军刚都不管。陈嫂那么多年啥苦没吃过啊,也是个命苦的。”大妈丁说。
陈青柏走上前,问道:“我爷爷到底怎么死的?”
大妈甲乙丙丁回过头用舔到屎一般的表情看着他。
陈青柏从来不知道自己的爷爷是什么情况,从小没人跟他说爷爷的事,貌似是家里人的禁忌。因为爷爷做过很对不起奶奶的事,奶奶不愿意想起那个人。
连爷爷姓甚名谁他都不太清楚,只知道奶奶称爷爷为“那个人”,爸妈称爷爷为“老爷子”,邻里称爷爷为“老陈”。这个老陈据说早年是小军官,大户人家的独子,跟奶奶是包办婚姻,感情一直不好。
“你爷爷啊……还活着呢。”旁边的大爷说。
陈青柏一脸困惑,怎么听都是爷爷已经驾鹤西去了好么,而且以往听家里人的语气总觉得爷爷不但人没了,而且没的时候应该还走的挺惨的……
他老爹早年确实因为有陈老爷子在,过了几年好日,加上老爷子疏于管教,奶奶过于疼爱,惯出一身毛病。后来老爷子不能指望了,日子过得紧巴巴,他还一身纨绔气息地跟人到处厮混,谁看着都觉得他已经没救了。
后来也老大不小了,没哪个女的愿意以身犯险跟他过,又没钱又不靠谱还不务正业,虽然他长得还挺有回事,典型的街头小瘪三。
再后来潘琼突然从石头缝里蹦出来,大大咧咧的野丫头,有几分姿色,不说正常话、不干正常事。两个人通过地痞互相认识,打打闹闹暧昧好几年。
往后两人奉子成婚,以后的日子还挺彼此看对眼。
陈军刚有儿子后,好不容易上进了点儿,愿意好好干活了,终于有了一些钱。潘琼说外面那些开水果铺的赚钱,于是两人在小区里支了个水果铺。潘琼说我们要想常人不敢想,做常人不敢为,卖着跟别人一样的东西,怎么能赚上比别人更多的钱呢,我们要做不一样的生意。
陈军刚觉得自己媳妇真是好聪明,一下就能想到这么与众不同的事情,就很快把刚上的水果全部贱卖了,花血本从外面进了很多莓果儿、山竹之类的东西。多数货在那个年代里,人们连听都没听过,两人觉得一定热卖,因为大家会好奇尝鲜。
有人说,这小区里的人比着穷,在这小巷里主营大家根本买不起的水果不是找死么!
后来果然就是如此,水果慢慢腐坏在了香味永远传不出去的深巷里,还没烂完的积压品最终基本全进了潘琼的肚子。
不过没关系,赔了一次不要紧,时代变换这么快,人还年富力强,搞点什么不行?非死在一条路上!
后来证明他们果然还是要死在一条路上。
看陈青柏长到3岁还天天想吃奶,潘琼就觉得能做奶粉生意。不用在市面上常见奶粉,夫妻俩四处借钱,做起了进口奶粉生意。他们的奶粉跟水果生意一样基本无人问津,更不幸的是那个品牌的奶粉后来被查出奶源检疫不合格,全部被销毁了。供货人是陈军刚光屁股长大的兄弟,从此跑得杳无音信。
所有人都说,陈嫂儿子那两口子没长脑子。
没长脑子的夫妻俩发现在这个小地方,他们伟大的生意根本做不下去,欠了亲朋好友一屁股债。在一个催债催到砸破门的日子里,夫妻俩给老娘留下一张纸条就不见了,说要去南方打工了。民歌里唱得好,南方的世界多繁华,南方的高楼霓虹亮,一定要涨涨见识(顺便赚péi钱)。
在他们毫不负责就跑掉的时候,陈青柏还不到4岁。
说起来真不想承认那两个人是自己的爹妈啊……
虽然自己也不是什么好鸟,不过比起爹妈的德性,自己还算正常人。
现在他老爹老娘被乡亲们围绕着,讲得眉飞色舞,压根连看都没看到自己。
他提起底轮总发出噪音的小箱子,默默从人群外围快速走过,悄悄上楼。
奶奶坐在窗台下,戴着镜框早就松了的老花镜,很费力地看着针脚,慢慢补着沙发巾,专注得连有人进来都不知道。
到东篱校区以来,每回家一次,都觉得奶奶又老了一些。陈青柏经常特别忧虑,如果哪天自己回来的时候,奶奶已经不在了怎么办?福利院和这住宅区里说没就没的老人也不少,而且奶奶操劳那么多年,好不容易把老爹养大,又要继续养他,身体状况一直不理想,大小毛病其实挺多的,她也不愿意去医院。
如果真有一天像昨天一样呢,突然就接到了来自市里的通知,十万火急召他下山,推开家门发现以后就只剩他一个人,屋里依然散发着陈旧潮湿又腐朽的味道……
在楼下吹牛的那两个人,说实话,一点都不熟悉。他们是谁,跟我有关系嘛?从他们毫不负责地跑掉之后,十来年的时间里,都是跟奶奶相伴。奶奶就是他最重要的人,没有之一,他的姑娘再喜欢也只能排在奶奶之后,他依赖奶奶甚至到了初中的时候还跟奶奶睡在一张床上。
完全不敢想象没有奶奶会变成怎样。
虽然告诉过自己别再想这么不吉利的事啦,可他还是不停地想,而且想的次数越来越多。
“奶奶。”他小声地叫了一声。
奶奶抬起头,摘下老花镜,看清是他,沙发巾都掉了,开心地笑起来:“你回来啦。”
“嗯。”他的回应带着点难以控制的哽咽,喉头硬生生地痛着,心里想的竟然是太好了,她还好端端地活着。
为了不让奶奶发现他这点小心思,赶快糊弄了两句就低头冲进自己的房间。他不在家期间,奶奶把他的房间收拾得很干净,窗户擦得很亮,桌子和地面没有一丁儿灰尘,床罩平整,物品摆放得整整齐齐。
他卸下行李倒在床上,眼泪悄无声息地淌下来。
奶奶应该很高兴吧,她一直都很想一家人坐在一起,吃吃饭说说话,但他不靠谱的爹妈经常跟死了似的,在外面一点儿动静都没有,跟石沉大海一般杳无音信,妈的,死了也不知道发个讣告。
每次阖家团圆的日子,奶奶总是很忧郁,虽然她一直在自己面前慈祥地笑。
老太太有什么心思,自己怎么可能不知道。
而他总喜欢摆出一副已经长大不希望奶奶继续操心的态度,什么事都要逞个强,却害怕奶奶真的放开他的手。
互相欺骗也是麻烦,这么多年了却谁都不说。
奶奶千万不要突然就走啊,还没带你过好日子,虽然我好像也给不了你什么好日子,不过总强过现在吧……
他掀起衣角擦擦脸,打开了背包,里面是给奶奶和他的姑娘带的东西。
“妈!今天中午带你去吃烤鸭吧,那脆皮蘸着白糖好吃得很!”陈军刚推门大声嚷嚷,还有把大包小包扔到地上的声音。
“你儿子也回来了,刚才在院子里都没见一面么?”奶奶的语气依旧平静。
“青柏?在哪儿啊?”陈军刚的声音一瞬间就到了门口,陈青柏还没做好准备,房门就被老爹粗暴地撞开,“哟,小子,好久没见了,还记得我不,我是你爸!”
“哦,爸。”陈青柏冷淡地回了一句,视线继续回到带回来的行李上。
“啊呀呀真是长大了,还知道给我们带礼物呢!”潘琼也挤进来,翻着他的行李,“带这么多好吃的!喔喔,军刚你看,还有个帽子,哎哟真好看。”
“快试试,今年就流行这颜色!”陈军刚一把夺过扣在潘琼头上。
“怎么样,我看起来怎么样?”潘琼还美美地转了两圈。
“哎呀呀简直就是18岁的花季少女!”陈军刚拍手大笑。
陈青柏一看就急了,搞什么飞机,别开玩笑了好嘛!谁说这些是给你们的!这是给奶奶和妍妍的啊,跟你们有半毛钱关系啊!
“等一下,这是……”
“谢谢我儿子!太好看了,妈妈特别喜欢!”潘琼根本没听他说话,冲上前一个准备来一个熊抱,又因为太猛直接把他扑倒在床上。
“还有这么多好吃的,难得青柏还有这份心,出去跟奶奶一起尝尝!”陈军刚直接拎起他的背包就往外走。
“快来吧,奶奶在外面等我们呢。”潘琼跟着陈军刚走到门口,回头朝陈青柏眨眨眼,“这孩子还不好意思,躲在房子里跟宝贝似的守着。”
陈青柏低声骂了句脏话。
虽然对小时候一起生活的事印象不太深,不过这两个人有时候也会回来几天,跟神经病似的咋咋呼呼,一遍遍地重复下次就赚到钱了,让祖孙二人再忍忍。总之不靠谱就是不靠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