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曾经也想过,自己有一天可能也要从父亲手中接过这件事,他不觉得这是件不可理喻的事。但在他充满希望离开家,跟着林师父来京师的时候,并没有人告诉他“不可以”。
在他觉得未来有盼头的时候,两年间的憧憬和信心瞬间被打碎了,仿佛只是一场梦。
他都有些分不清了,自己在京师度过的两年究竟是真实的,还是虚幻的。
再回到工位,林师父面色阴沉,其他人也氛围低靡,明显大家都听到他们的对话了,心里都不舒服。
严天擎希望这不是自己最后一次做林师父的助手,但林师父已经不动声色的安排了交接,他手上的工作陆续被其他人承担了下来。这是他第一次在京师感到浮于孤岛般的困惑和迷茫。三年前他来到这里,身边有赵白和其他同窗,这只是每个读书人的必经之路,除了紧张的考试,他对这里没有留下过多印象。两年前他来到这里,面对三年后并不确定的未来,他是充满希望的。看着跟家乡截然不同的大城市,虽然他不确定自己究竟可以在这里走多远,对今后的生活也是充满希望的。即使每天忙碌,没有与劳动匹配的报酬,他也从来没有怀疑过。
到了傍晚,他手上已经没有独立负责的工作了,帮林师父整理了全天用的材料,这一天按时下班了,没有像往日里,大家经常需要忙到天黑。大家就像有默契似的,都早早回去了。
只剩下两个人的时候,林师父对严天擎说:“我很舍不得你。说实话,我带过很多学生,在他们像你这么大的时候,都没你做得好。你确实是有天赋的,你父亲的话……也别太往心里去,他是个始终在小地方卖命讨活的人,有他自己的生活方式,也有自己对生活的理解,但说的话还是片面的。但是没有办法,你家世代从军,你的弟弟们又年幼,父亲若是不去,只能你去。”
最后一句话,林师父说的很坦然,也足够坚定。
严天擎的鼻子都发酸了,从下午交接工作他就知道,他留不住的。但这时候他多希望林师父能说几句话来安慰他一下,就算是假装挽留一下,他心里都会好受很多。他还是不愿意直面必须服从父亲突如其来的、不讲道理的安排,他一直觉得那种话只要不从林师父口中说出来,他就还有希望似的。
就像面对一个未知的三年之期,只要没到对他下判决的那一刻,心里就能充满希望。
林先生就像知道他在想什么,又说:“孩子,我就不说没用的话安慰你了。在我眼里,你还是个孩子,但你也不小了,你到可以承担责任的年龄了。但是,我也不得不说,我很对不住你,以前给了你不确定的希望……其实你也看得到,你的这些前辈们,他们并不容易。你熬到那一天,也不见得能比他们轻松啊……你是个韧性很强的人,从我刚开始教你们,我就知道你是个放在哪里都能做出成绩的人,你不一定是顶尖的,但你也不是平庸的。孩子,在哪里都是吃一口饭,不要怪你父亲,在什么职位都认真对待,踏实做事,你以后会好的。”
“先生,您为我保留,好不好……以后有机会,我还回来找您好不好?您在这里给我留一个位置,我可以从头做起,可以么?我……我带一些不急的材料走可以么?我做好了就寄回给您,像您给我们上课的时候,您也在做的工作一样。您以后也把材料寄给我,我做好了就给您寄回来,我还可以帮大家减轻一些负担……”严天擎的语气可以说是恳求了,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底线正在崩溃。
林师父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只是拍了拍他的肩,什么都没说,转身离开了。
晚上,严禹隆又来了,脸色并不好看,也没再说白天的那些狠话。两人就无言的各做各的,严天擎打扫卫生,理清大家一天的工作,拾掇着准备休息,而严禹隆就不声不响地看着。他看到严天擎就寝的环境,终于说了一句:“到店里住吧。”
严天擎摇头:“我走了晚上没人值守。资料多,有的也陈旧,害怕走水,得有人守着,不然损失严重。”
“愿意站好最后一班岗,这是应该的。”严禹隆肯定了一句。
严天擎的身影顿了一下,木然地拿起旁边一摞写得密密麻麻的纸,走向了后院的住处。
严禹隆把一个纸包塞给他,没再说什么,回客店去了。
直到铺开寝具,严天擎才打开纸包看了一眼,是几块点心,在京师很有名气,是一家大酒楼的招牌之一。他想,兴许是父亲觉得白天的话说的太难听,才给他买点心。
他没有吃,包好放在了旁边,钻进了硬邦邦的被子里。
一包点心才收买不了他,他还是很难过,躺了很久,才在诸多负面情绪里睡着了。
第三天,他照例开了门,打扫卫生,大家就位之后,他把前一天父亲送来的点心分给大家,拿起又轻又简的行李,向所有人一一道别。在他转身踏出门的一刻,林师父拉住他,沉默着塞给他一沓材料,拍了拍他的肩,顺势抬手挥了挥,在门口目送他走远了。
是前一天他央求林师父的,希望林师父继续分给他一些工作,他做完就寄回来。他的心里又重新燃起了希望,虽然这希望的火苗非常微弱。
他到父亲住的客店里找父亲碰头,两人一起离开了汴京。
后来,他和父亲分开了,父亲回家了,他自己前往军营。父亲没送他,他也不愿意回家耽搁,两人就匆匆别过了。有了父亲去大闹的经历,他们的隔阂更深了,分开的时候就像陌生人似的,两人调头走上了不同方向的路。
严天擎不会想到,这就是他和家人见的最后一面。不过,即使给他一个好好告别的机会,也许他还是会选择直接拿起包袱,平淡地说一句互相写信,就立刻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