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里,暮清妍与张氏相对而坐,谁也没开口说话,车外的马蹄声还有行人路过时的交谈声,坐在车厢里的两人都能听的清清楚楚。
暮清妍能理解张氏此时的心情,却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才好。
过了许久,原本一直面无表情,低垂着头的张氏却忽然笑了起来,声音不算大,但那里面透出的绝望,自嘲,痛心等等情绪掺杂在一起,却让暮清妍的心情异常沉重。
任由张氏笑了好一会儿,暮清妍这才微微靠近她,伸手握住她的手。
“翠萍,你要是想哭就哭吧,这里就只有你我两人,没有人会笑话你。”
但张氏却是缓缓的抬头看向暮清妍,轻轻的摇了摇头。
“不,我不想哭,我只想笑,想想我这些年真是可笑,当初爹娘说,杨荣是个秀才,我能嫁给他,是前世修来的福气,让我好好侍奉丈夫,养育子女,孝顺公婆,我便听了他们的话,嫁进杨家那么多年,不管多辛苦,我一句怨言都没有,后来公公瘫在床上,不能动弹,家里没了劳力,婆婆说,不能因此耽误相公读书,他以后是要考功名的,现在苦一点不算什么,只要相公考取了功名,我们一家也就苦尽甘来了。”
说到这儿,张氏的眼角滑下一滴泪,她伸手抹去,深呼吸了一口气,缓和了一下情绪。
“那时,我才刚生产不久,身体不好,白日里太劳累,晚上就腹痛难忍,可家里所有的钱都要先紧着杨荣读书,剩下的还要给公公抓药,为孩子添置必要的物件,哪有钱用来给我看病,我也就只能这么熬着,用婆婆的话安慰自己,现在辛苦一点不要紧,等我相公考取了功名,我们的日子也就好过了,这么一日一日的熬着,总算是熬到了进京赶考的日子,我们全家人满怀希望的将人送出门,想着以杨荣的才能,必然能榜上有名,到时候,我们也就熬出头了。”
暮清妍紧紧的握着张氏的手,知道她这是在发泄情绪,所以也没打断她。
“参加科举,这不是他一个人的事儿啊,这是我们全家人这么多年,即便再艰难,也有熬下来的希望啊,公公婆婆自尽,一方面是不想拖累我,可更重要的是不想拖累他啊,哪怕他一点消息都没传回来,公公婆婆也只以为,他可能是落榜了,心情不佳,这才不与家人联系,想着要是找到他了,为了准备下一次的科举,必然也要花费不少银两,他们年岁大了,帮不上忙那索性也就不拖后腿了。可是……”
张氏忽然抬手捂住了自己的脸。
“可是,我们所有人都错了,他不是考了没考上,他是压根就没去考,我们这一大家子人,这么多年的希望,他说不要就不要了,他心里到底还有没有我们这个家,他怎么……怎么能这么没良心!”
说到这,张氏的情绪总算是累积到了一个顶点,捂住脸忍不住大哭了起来。
暮清妍伸手一下一下轻轻的拍着张氏的后背,一句安慰的话都说不出来。
在这个年代,男女之间成婚,靠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说什么婚前是不是郎有情妹有意,那就是扯淡,夫妻感情,大多还是靠婚后慢慢培养起来的。
张氏无疑是个好女人,相夫教子,吃苦耐劳,可一个不能为她分担任何事,相反,还要让她一个女人去扛起家里的一切,自己以读书为借口,冷眼旁观的丈夫。
说实话,这种男人怎么可能让女人产生爱情,为了这个家,也为了自己心里好受点,张氏只能不断的给自规划蓝图,自我安慰,这一切都是暂时的,以后日子会好起来的,这已然不是什么希望,是张氏这些年赖以生存的信念,现在这个信念,轰然倒塌了。
他们这一家子拼了命维护的信念,杨荣就这么轻易的放下了,这对张氏的打击,只怕比杨荣另娶要来的更大。
杨荣的这个做法,等于是否定了张氏过去几年的生存意义,也将杨家二老的自尽,变成了一场彻头彻尾的笑话。
张氏就这么捂脸哭了许久,直到马车停了下来,车外传来驿站小厮请安问好的声音,张氏这才用力的抹了抹脸,深呼吸了几口气,停了哭泣。
可这哭声虽然是停了,但张氏那哭的通红的双眼,却也不好示人。
幸好,马车上放了一顶围帽,暮清妍翻了出来,让张氏先戴上。
暮清妍怕张氏戴着这么一顶帽子,下车会不方便,于是率先下了车,站在车旁,扶着张氏的手,方便她下车。
这要是换了以前,张氏定然不肯让暮清妍这般照顾她,可如今她心如死灰,情绪低落,哪里还能顾虑到这些细节。
待到暮清妍这么一行人,全都进了驿站。
有一辆停在驿站门口不远处的马车,也慢慢的往与驿站相反的方向而去。
“那扶人下车的女人就是张氏?”
一个女人冷冷的问了一句。
“八成是!”
“什么叫八成是?不是让你打听了吗?怎么?这么点小事都打听不到?”
“小姐恕罪,奴婢……奴婢是打听了的,说是张氏与那方夫人一早就出了门,如今那行人中,确实也只有两个女人,张氏如今寄人篱下,在那方夫人身边估摸着也就是个婢女的身份,总不能是那方夫人扶着张氏下车,只是……只是奴婢之前并未见过张氏,这才说是八成。”
“哼,在我面前耍什么嘴皮子功夫,是就是,不是就不是!”
“是,奴婢知错了,那人定然就是张氏。”
车厢里静默了一会儿之后,那被称为小姐的女声再次响起。
“不是说那张氏姿容十分普通,非常显老吗?如今看来,那女人的容貌可十分清丽,且周身的气派,也不像是个农妇,与我相比,只怕也不遑多让。”
“小姐您说笑了,那张氏虽然长的还不错,但哪里能与小姐的花容月貌相比,而且她身上能有什么气派,不过就是在姑爷身边伺候了几年,沾染了一点读书气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