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总是很快，从冬到春，也就是几场风，两场雨，几个月的霾……
当铅灰色云层后面的蓝色渐渐变得清晰，苏清妍知道，又一个四季轮回开始了。
A市，华北平原上一个不大不小的北方城市，由工业城市向现代化生态新城转变的步子迈得不是那么利索，每年冬季，空气静稳，雾霾封城。
在雾霾天里捱了四个月，春天的风一到，总会让人欢喜乍然。
正午时分，春阳煦暖，一个女孩背着一只帆布单肩包，走在赭红色地砖的人行道上，脚步匆匆。
女孩比较瘦，个子却不矮，身高腿长，模特的身材比例。
可是，这个女孩子好像并没有注意到春天的到来一般，在A市的那些女孩子早早褪去了冬装，换上短裙裤袜，急于秀出自己的身材时，她却还是冬季的打扮：蓝色牛仔裤，珠灰色短外套，白色围巾绕两圈堆在脖子上，遮住了她粉润的唇色，只露出圆润莹白的一只小巧鼻头和一双黑白分明、清透如水的眼睛。
乍一看，她不是路人眼中的典型美女，再一眼，却是清新可人的邻家小妹。
终于快到了！
苏清妍站在马路对面，抬头看一眼省图大楼高高在上的“图书馆”三个大字，悄悄地在心里舒了一口气。
午间休息时间不长，她要趁着这点时间把年前借的那两本书还了。
前方绿灯已亮，苏清妍和一位提着菜的阿姨刚要通过，身侧却突然闯过来一辆汽车，几乎是擦着她的身体疾驰而过。
“瞎啊！”
车窗是开着的，司机骂人的声音清晰传来又迅速而过。
苏清妍弯腰帮阿姨捡着掉落在地上的蔬菜。红绿灯再次交替，身后等待的车子缓缓启动，一辆黑色奥迪汽车却因为她们而耽误了行程。
苏清妍向着车窗抱歉地摆摆手，示意车主再等一下，就扶着那位阿姨站到了安全区域，等待对面绿灯的再次亮起。
好涵养的奥迪车缓缓驶过，驾驶室里的车主却疑疑惑惑地将她看了几次。
很奇怪，这个女孩的背影很熟悉！
扶老奶奶过完马路，刚到省图的门口，杨牡丹的电话又追了过来，“妍妍啊，今天是雨水，妈给你说的事儿没忘吧？”
苏清妍听得直要翻白眼，这可真是亲妈啊，从早起到上午，已经打了五次电话了。
“没忘，没忘！我已经系上了！”
“那你拍张照片发给我，我亲自验收验收！”
苏清妍简直无语，自从给杨牡丹买了一部智能手机，有事没事拍照片发微信汇报行程已经成了日常。
《月令七十二候集解》：“正月中，天一生水。春始属木，然生木者必水也，故立春后继之雨水。且东风既解冻，则散而为雨矣。”
这一天正是二十四节气中的雨水。大早起，杨牡丹就打电话说：“妍儿啊，我跟你说啊，今天是雨水，你系一根红绳在右手无名指上，保准今年嫁得出去。”
自从大学毕业，她的婚姻大事就排在了杨牡丹诸多事务中的第一位。
“妈，我嫁不嫁得了跟这节气有啥关系啊？”
“有！可是有关系！黄大仙说了，今天是雨水，而你是金命，水生金，只要按照她说的做，保准你久旱逢甘霖，桃花朵朵开……”
又是黄大仙儿！
苏清妍无奈，“好，妈，我知道了！”
“赶紧找根红绳系上，不准糊弄你妈，系上了拍张照片给我看。”
幸好苏清妍在公司时找了一根订凭证用的白色棉线，用红色记号笔染了色，放进了口袋里。只是因为担心会被同事们问，所以一直没系到手指上。
她找出那根红线，系到右手无名指上，又拍了照片发过去，才算暂时止住了杨牡丹的夺命连环call。
中午时分的图书馆前台，并没有她想象中的冷清。
她的前面排着一条十几人的队伍，可是，业务员却只有一个。队伍以缓慢的速度向前移动，排到她估计还得至少二十分钟。
百无聊赖，她翻开了准备要还的那本书，“世上没有什么东西能拿我们怎么样，可是我们自己要是老想恢复失去的东西，老想着过去，就会毁了我们自己。不要沉迷过去，要放眼未来，说来简单，做起来实在太困难了！”
第几遍读《飘》，已经不记得了，每一次读到这里，她的目光都会涩住。前半句像是杨牡丹的谆谆教诲，后半句却又把杨氏高论推翻得那么彻底！
恰好，随手一翻，又是这一句。
她捧着书在读，没有注意到，有一双眼睛一直在看她。
看她的男子正是那个奥迪车里的司机，他排在她的前面，中间隔了两个人，不经意回头间，看见了身后那个捧书的女孩。
她低着头，刘海遮住了她的半张脸，捧着书的手上，无名指系着一根红线。
男子突然皱眉，两边太阳穴疼起来，像是有一根极细极韧的线在那里勒过来勒过去。
他连忙转过头来，从衣袋里摸出一只小小的笔记本，在上面写上：红线。
手指上系红线，好像是跟什么习俗有关，是跟什么有关呢？
男子努力思考，却发觉除了本子上记下的这两个字，再没有任何信息可以搜寻到。
他再次回头看那女孩，女孩却不见了。
苏清妍去洗手间回来，长长的队伍已经只剩下一个人了，而那个年轻的女孩子却跟服务台后面圆脸的管理员姑娘起了争执。
年轻女孩看起来很生气，“是我捡到的，就应该我送回去！”
圆脸姑娘轻蔑一笑，“切！你去给人家送回去？你有他的电话吗？你怎么联系人家？”
说着，圆脸姑娘抖了抖手里的借阅登记本，那上面可是有所有阅读者的信息。
“假公济私！”
年轻女孩赌气一松手，两个人正在争抢的那张卡片就落在了地板上。
女孩转身走了，那张卡片在硬硬的地面上磕了一下，跳在了苏清妍的脚边。
她弯腰捡起，才发现引起两位姑娘争执的是一张身份证。
还没来得及看清上面的名字，身份证已经被冲出来的圆脸姑娘夺了去，“快给我！一会儿人家就走远了……”
圆脸姑娘刚跑到图书馆门口，引起纷争的那位失主却找了回来。
苏清妍站在服务台前等圆脸姑娘回来帮她办业务，隐隐地可以听到两个人的对话。
“萧先生，您的身份证落在服务台了。我帮您收起来了，现在，还您！”
刚才嗓门高亮的姑娘，这会儿声音温柔到唯恐吓到小昆虫。
苏清妍心里想着，一定是个大帅哥！
多高的颜值才能有如此春风化雨的神效呢？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苏清妍也不例外。
她好奇地转身，却只看见被高大绿植遮住半边身子的一位男士的背影。
男士个子很高，声音磁性温暖，很好听。
“我的疏忽，给你们添麻烦了！谢谢！”
这个声音，穿过图书馆房顶之上中央空调的呼吸声，穿过偶尔路过的稀稀落落的脚步声和谈话声，落在了她的耳朵里，钻进了她的心里，让她结结实实地打了一个激灵。
“张阳……”
灵魂被击穿的痛让苏清妍的眼睛突然湿润，她丢下手里的书，跑着追出去。
图书馆门口，圆脸姑娘正痴痴地遥遥地挥着手。
苏清妍一把拉住姑娘的胳膊，红着眼睛大声问她：“他去了哪里？他去了哪里？张阳去了哪里？”
圆脸姑娘显然被吓到了，怯怯地指一指方向，“那，那边……”
苏清妍跳下台阶，急慌慌地追过去。
追到体育大街，车流里，早已不见了刚才从省图门口一转而过的那辆黑色轿车。
她站在马路边左右张望，世界突然好安静，连身后圆脸姑娘骂她“神经病”，连人声车响都没有了……
时间以极缓慢的速度在流淌，初春的街头，她惶惶无助，再一次迷失了方向。
从图书馆出来，书还了，肩上的包轻松了许多，心却像包了一块铅块，沉重又憋闷。
拿出手机，给文茹打电话。
“文茹……”
“妍妍，咋啦，想姐姐了？”
“文茹，我，刚才好像看见张阳了……”
“……宝宝，别在外面瞎逛了，风挺大的，早点回家啊！姐姐还有事，挂了啊！”
“哦……好……”
在文茹眼中，苏清妍就是那个放羊的孩子，她的那只“狼”就是张阳。每次“狼来了狼来了”地叫，听得多了，耳朵麻木了，心也就免疫了。
谎报军情的次数太多，连苏清妍自己也不能确定，每一次的“差点相遇”到底是真的发生过，还是，只是她的错觉。
正准备收起手机，突然看见右手无名指上那一根红色的棉线，就想起了杨牡丹的话，“保准你久旱逢甘霖，桃花朵朵开……”
自嘲般笑一下，把手机放进了口袋。
体育大街绿化带里，几株玉兰结了满树毛茸茸的花苞，在微细的风里，轻轻晃动。再过两周，这里将是一片粉红嫩白。再过一个月，整个世界都将是一片花海。
抬头望着蓝色的天空，苏清妍在心里小声祈祷，“我所求也不多，千朵万朵之间，只求六年前的那一朵。上天，那一朵能否重开？”
上帝在云端只眨了一眨眼
最后眉一皱头一点
用一朵花开的时间
遂了她的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