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语琴一提起《论萧氏千载罪》,萧云峰端茶的手突然停住。
“怎么突然问这个问题?”
“书写万言书的苏牧远你一定记得?”林语琴说。
“语琴,你到底想说什么?”
“秀水村姓苏的不多吧?”林语琴继续问。
萧云峰一怔,随即把茶杯放下,起身去了书房。
林语琴款款起身,随后也跟了进来。
萧云峰戴了花镜,展开一个卷轴铺在桌案上。他从林语琴手中拿过刚才的那一沓纸页,把两者的笔迹仔细比对起来。
萧云峰埋首分辨,林语琴则踱步到窗前,看见窗外园木渐露秋色,围墙上那一片凌霄,叶缘已经显出浅浅一痕红色。
“你和苏牧远两个人,很有趣。你们两个抱定老死不相往来的决心,老天却总是喜欢给你们安排千丝万缕的关联。”
林语琴悠悠而谈,萧云峰已经看完了那轴长卷。他摘掉花镜,掩卷轻叹,头靠在椅背上,闭目冥想。
过了一会儿,萧云峰才说道:“我刚才看到邢思思给我的那份笔记本复印件时,就隐约感觉那字体有点熟悉。这样一对比,还真是一脉相承。你应该是早就发现了吧?”
林语琴淡漠一笑,“儿子关心的人,我自然会多关注一些。”
“你还知道什么,都告诉我吧!”
林语琴也不再躲避,直接把她之前调查到的消息都告诉了萧云峰。
“苏清妍就是苏牧远的独生女。她A大财经毕业后就留在了A市,先是在鸿达会计事务所实习半年,后来才进了HE。”
萧云峰拍着额头,思维一时陷入困顿。
“你觉得,苏清妍应聘HE,是苏牧远的有意安排吗?”萧云峰问林语琴。
林语琴轻轻摇头,“不是。五年前,苏牧远已经死了……”
林语琴的话没说完,萧云峰突然坐直了身体,惊声问:“你说什么?苏牧远已经……”
林语琴点点头,“是的,已经死了。秀水村那个老杨说他是为了救落水的学生,搭上了自己的命。”
萧云峰的内心再难平静,他的双手紧紧握住圈椅扶手,脊背僵直。许久之后,才缓缓站起来,在房间来回踱着。
记忆中的音容笑貌,一情一景,一帧帧噗啦噗啦迅速翻过,让萧云峰两眼昏花,头痛欲裂。
他重又走回椅子坐下,手拍着那张肌理细腻、纹饰天然的花梨长案,喟然长叹。
“苏牧远啊!苏牧远!最终还是因为这股子傻气要了性命!”
林语琴走到他身后,为他轻轻揉着两侧太阳穴。
“别太激动,又该头痛了!”
萧云峰握拳捶着自己的左胸,“语琴,我是这里难受……”
“好了,改天我陪你去一趟清城,去他墓前看看,也不枉你们相识一场。眼前的事情是,我们应该拿你恩人的女儿怎么办?”
“恩人?!”
萧云峰如遭雷击,这几年一直记着苏牧远的仇,险些忘记了他的恩。
当年,A市的穷酸教书匠萧云峰娶了林木匠的女儿林语琴。
林语琴的父亲凭着精湛的木器刻花技艺和先进的经营理念,慢慢地把林家铺子发展成为A市最大的木器店,为林氏赚取了第一桶金,为林氏后来的发展储存了基金。
林老匠人因为骨子里的那股文化气息,对教书的萧云峰还是比较认可的。可是,每个月拿几十元工资的教书匠却入不了林家大儿子林恒的眼。当时的林恒,大学毕业后就进了A市的政法系统。他给妹妹林语琴介绍了几个前途光明吃机关饭的青年才俊,她都看不上眼,却偏偏选了穷酸的教书匠萧云峰。这让他很为妹妹不值,同时也更加地瞧不起萧云峰。
为了不被林语琴的家人看不起,更为了给林语琴一个美好的未来,萧云峰毅然辞职,拿上多年的积蓄去了清城。他听同学介绍,又经过多方考察看准了清城的羊绒前景。
多方努力,萧云峰拿到了珍贵的十万元贷款。就在拿下贷款的那一天,请银行领导吃饭后,人生地不熟的萧云峰怀揣着巨款,骑着摩托车,迷迷糊糊地就进了清城一中后门那条又窄又黑的小巷。
刚进了小巷,萧云峰的头就遭到了重击,只突然感觉后脑一阵剧痛,连人带车就栽倒在地上。他一边呼救,一边死死抱住怀里的包不放。
就在这时,清城一中的后门开了。值班老师苏牧远,手握标枪就跟劫匪搏斗起来。
听到动静的高年级男生也出来帮忙,才打跑了劫匪,救了萧云峰的命,保住了萧云峰的钱。
两个人的交情就是这样开始的,又因为两个人同样的教书经历,苏牧远成了萧云峰在清城交到的第一个生意关系之外的朋友。
很快,萧云峰的洗绒厂也开业了,就建在秀水河的旁边。萧云峰在清城挖到了人生的第一桶金。萧云峰真心实意地感谢苏牧远,如果没有苏牧远当年的拼死相救,就没有萧云峰的鼎盛人生。
可是,就在萧云峰的事业蒸蒸日上,他和苏牧远的友情也更加稳固时,苏牧远却一纸状书,就把萧云峰告上了法庭。
苏牧远爱养兰花,他的兰花长得好全凭秀水河的河水好。可是,自从苏牧远的洗绒厂开在秀水河边,又红又黄的洗绒水排进秀水河以后,苏牧远的兰花是养一盆死一盆。看着那秀挺如剑的墨兰,浇了秀水河的水以后,一盆盆像是霜打的禾苗,日渐枯萎,苏牧远再也坐不住了。
他劝过萧云峰,可是,正是生意红火的时候,萧云峰怎么可能把厂子搬离。久劝无效后,苏牧远带领秀水河沿岸几个村庄的村民,把萧云峰告上了法庭。
那篇《论萧氏千载罪》的万言书就是由苏牧远亲自撰写的。当时张贴的清城满大街都是,后来还被登载到了A市报纸上,到处流传。
就这样,萧云峰被赶出了清城。离开清城,回到A市,积累了一定资本的萧云峰开始向羊绒深加工方面发展,所以才有了后来的HE,有了后来的萧氏。
事业不衰反盛,人生事业都渐渐走向巅峰的萧云峰,心里却始终忘不掉被好朋友撵得如丧家之犬惶惶不可终日的那段日子:收上来的绒毛堆积如山,眼看着里面的虫子滚成团;催单的客户砸着厂门,守在门外的秀水村村民却不让厂子开工;他哀求苏牧远劝走村民,苏牧远却眼神冷冷,无动于衷……就从那时候开始,萧云峰记了苏牧远的仇。
“恩人?仇人?唉……现在想来,苏牧远倒更像是我的贵人。如果不是他当年出手相救,又如果不是他当年往死里逼我,哪里会有我的今天?哪里会有我萧氏的今天?”
萧云峰感慨地说。
林语琴说:“你如果这样想,对于这个苏清妍,只要排除了她替别人做奸细的可能性,把她留在HE也无妨。正好报一报苏牧远当年的救命之恩,你心里也有所解脱。再说,邢思思你容得,苏清妍为什么容不得?何况,萧城对苏清妍也是有心的。”
萧云峰摇摇头,“她是苏牧远的女儿,我料定她做不来瓦全之事。”
“必须开除吗?或者可以给她换个部门。”林语琴说。
萧云峰轻轻拍着林语琴的手,说:“让陈玫安排,我先见一见苏清妍。”
“好的。”
林语琴答应着,唇角一抹浅淡的笑渐渐消失。眼睛远远望向窗外,暮色四合,花园里那株夹竹桃却在暮色里开得很好,枝头的桃色花朵团团簇簇像是暗夜里一支闪着磷光的巨大火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