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越甲鸣君(下)

黑色翼善冠下,朱由榔不禁冷汗冒出,他不是傻子,知道多铎这是打算干嘛,心跳彤彤作响,看向一旁的李过。

李过同样紧张,早在下达让王兴部北进时,他就想过这一刻了,但他不得不赌,因为一旦北侧崩溃,这边润陂一样难保,身后就是军山湖,他们无处可逃。

他强自镇定下来,面朝朱由榔道

“陛下勿忧,我军自有地利,断不会让多铎得逞!”

这话说得倒也不错,润陂是周围数十里内的制高点,居高临下,多铎的骑兵占不了什么便宜,更何况陂上还有九十门大炮,轰,也能将对方的骑兵轰成渣了。

想到此处,朱由榔又强自压下心中惊惧,安坐下来。

一身赤红色武弁服外套着甲胄,在众人当中相当显眼,强迫自己正身安坐,面朝东方奔袭而来的多铎骑兵,竟是有些大将风范。

风飚电掣、火卷残原,五千铁骑纷至沓来,尤其是其中那两千八旗精锐,全部着甲,镶白色甲胄远远望去,如同钱塘讯潮的浪花。

千里波涛滚滚来,雪花飞向钓鱼台

人山纷赞阵容阔,铁马从容杀敌回

多铎扬鞭一指,正向朱由榔身后高高耸立,猎猎作响的龙纛

从潮惠到桂北,再到九江以及此处,这面龙纛之下,杀佟养甲,斩李成栋,收顺、西残部,守桂林,破孔有德,俘尚可喜,灭尼堪,复湖广,以十万之众东征江西,夺九江、南昌,以至于今日,和他多铎会猎江南!

不知从何时起,原本在满清锋锐铁蹄下难当一击,一溃千里,被撕扯成一块块碎片,被驱赶到岭南一隅苟延残喘的明廷。

就这般,在那杆龙纛下,在那龙纛下的天子手中,硬生生东拉西扯,不断以命相搏,把散落的碎片拼起来,靠着那横冲直撞的性子,或是铁腕,或是诚心,将南方松散一片的各方抗清集团强行捏合在一起!

流亡的士子、南逃的官绅、溃散的军卒、残喘的流寇、游荡的海贼,种种在多铎眼中,原本不堪一击、不屑一顾的存在,就这样,在那个叫做朱由榔的年轻人声嘶力竭的呐喊和“只要抗清,朕皆可让,朕皆可许”,赌徒般孤注一掷下,成为冉冉升起的清帝国道路前,最强大的阻碍与反扑!

说句实话,在此时的多铎眼里,明廷所谓的二十万大军加在一块,也没有一个朱由榔重要!如果放跑了朱由榔,那么明廷还会有第二支、第三支二十万大军,作为一名读过《三国演义》的满洲军事贵族,他觉得,这朱由榔正像他自己年号光烈来源的那样,颇像昔日的汉烈祖刘备,是个能“屡败屡战”的坚韧性子,必须要除之以绝后患!

“全军分作三队,朝着山上龙纛,随我突!”

众骑士怪叫着冲驰而上,负责润陂守备的,是御前兵马参将李景兴。

李景兴见陂下烟尘四起,马蹄声轰隆作响,知对方已经准备攻上来,连忙呼喝下令

“御前侍卫营和炮营卫从哨合编在一起!以圆阵把陂顶护住!”

“炮兵迅速转向,轰击陂下!”

“通通通......”

眼见清军要威胁御驾,炮兵们打足了十二分精神,迅速调转计算炮位装药,对着陂下两里外的八旗劲旅就是一通输出。

重力加速度下,滚热的弹丸冲入清军队列之中,弹跳多次,犹如耕地般,犁出一片腥风血雨,数十骑当场毙命,死无全尸,残肢和内脏喷溅一地。

“陛下就在我等身后!天下兴亡就在我等身后!将士们,死国就在今日,陛下万胜,大明万胜!”

“万胜!万胜!”

御前侍卫营和炮营的军官基本上都出自教导师,接受过完整政治教育的他们激情澎湃,连带着让整支军队朝气蓬勃,面对凶神恶煞的敌人,反而激发出无穷的决死之心。

火炮依旧不断作响,炮手们爆发出平时两倍不止的专心和速度,不断重复着填装、发射和复位的动作,无数炮弹从陂上奔驰而下,撞入清军队列,带走数十条人命。

多铎实在气急,发誓战后一定要把这明军炮手全部处死!这玩意实在太过生猛,短短一里多路,竟是让清军付出数百伤亡,就算让他们和上万人的步兵大阵硬碰硬也不至于此!

终于,八旗毕竟还是八旗,三路骑兵顶着炮火,总算冲到了距离明军陂顶阵地不足二百步内,李景兴为了保护炮手安全,让他们撤入阵中,只以圆阵相待多铎。

而多铎二话不说,率兵攻阵,三路骑兵一齐突入,也不做什么牵制消耗了,哪怕伤亡惨重,只要能拿下朱由榔,都是值得的。

李过居于中军,身侧还有三百亲兵,负责朱由榔的人身安全。

其人竟是亲自引刀上马,策前而出

“多铎小儿,可敢与我李赤心一战!”

暴喝出前军,竟打算亲自和多铎硬碰硬!

多铎狞笑,还没找到朱由榔那小儿,却是把李过这老匹夫等到了,勒马挥刀而上。

朱由榔起身,紧握腰间天子剑,汗水顺着白净面庞流下,剑柄松了又紧,他知道李过这是在干嘛,此时多铎距离自己不过百步,李过这是在用自己的性命作赌,吸引多铎注意力,从而给他这个天子争取时间,等待其他部队救援。

“锵!”

两柄长刀拼上,火星刺拉拉撞开,二人马上相战,多铎年轻力壮,很快占了上风,把李过逼退数步,险有些不支。

李景兴见状,连忙带着部下前来救援,与此同时,圆阵四处都陷入混战,喊杀声传入朱由榔耳中,嘈杂一片。

就在多铎的骑兵冲上润陂的那一刻,南北战场所有明军将领看到这一幕都沉默了片刻。

战国时,越国军队逼近齐国边境,惊动国君,守将雍门子狄请死,齐王问他为什么,他答道“为其鸣吾君也”。

在封建时代,一个武将最大的耻辱莫过于无法保卫自己的国君,自己却忍辱偷生,而眼下满清铁骑距离龙纛不过咫尺,安能不让众将心惊?

整个战场都沸腾起来,所有将领、所有部队,放弃了防线、放弃了战场,不管周围形势,全部朝润陂而去!

整个战场顿时乱作一团,距离最近的王兴部干脆把正在交战的部分士卒留下,其实就相当于牺牲掉了他们,自己亲自带领两千精锐连忙往润陂上赶去。

而润陂之上,战斗也进入了白热化,明军阵型已然被突破,但清军骑兵也丧失了冲击力,两军交错相战,八旗精锐距离朱由榔越来越近。

百步,八十步,六十步

“嗖嗖”

几支流失已然开始越过数十步距离,远远钉在朱由榔身侧十来步范围内,三百多亲卫甲士连忙举着盾牌抵御。

陂下,李定国高喝带头,直接把一股刚刚聚集起来的清军步卒冲杀溃散,三千骑兵疾风卷烈火,朝着陂上方向而去。

远处尚善的四千绿营骑兵想冲过来拦截,却被李定国一个照面对上。

其人手持一杆一丈多长的马槊,腰间利刃横插,背上强弓斜跨

身上铁甲鲜血淋漓,几乎看不出金属色泽。

千余绿营骑兵先锋围过来,却只见其人策马冲杀而出,先以马槊刺杀一人,纵马奔驰下,竟是将那人贯体而出拖着往前跑!

顺带着又刺一人,跟糖葫芦似的串在一起,其余绿营诸骑见状不敢靠近,终于有一员参将咬牙横矛对上。

却见李定国当即弃了马槊,抽出锋刃马刀,熟练马术突地绕到马腹下,令敌将一击落空,而后翻身而上,趁两骑交错之际,右手斜劈一刀,斩落首级。

绿营众骑惊骇,竟是有些无措,李定国身后三千骑此时已然掩杀过来,又是马刀墙式冲锋,不到一刻钟,便将这一千先锋骑兵击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