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战开始的一瞬,他已明白自己没有了退路。左鹰扬不愧是太阳旗的接班人,实力稳稳在他之上,百合以内足可将他格毙当场。左鹰扬甚至没有尽全力,把他当成了一只老鼠,把自己当成张牙舞爪的猫,猫逮住老鼠常常要戏弄一番才连皮带骨地吃掉。
花归处不是老鼠,即使是,亦是一只可以反噬猫的硕鼠。他同样没有尽力,从开始便刻意地表现出疲态,信心亦似愈战愈弱,很像猫爪下穷途末路的老鼠,只不过在节节败退之余,他的身体重心却完全在掌控之中。平衡不失,便可以随时展开反击,但机会只有一次,若不能一击克敌,他将万劫不复!
机会会否出现,他又能否把握?
晚风中掠过极灿烂的一道银光。花归处没有一丝迟疑与犹豫,他甚至来不及思考,仅仅是感觉到机会,并蓦然爆发出一往无前的冲动。在这毫无道理可言的一刹那,他的脑海中突然一片空白,仿佛全部的思想与血液都已汇集到锋芒暴现的利剑之中,利剑主宰着一切,他,却弱化成锋芒背后苍白的影子……
晚风中极灿烂的一剑掠过左鹰扬的咽喉,生命从此一泄而去。左鹰扬死不瞑目。他不相信花归处能使出如此精彩的一剑,能在一个毫无可能的瞬间杀死被誉为“当今最有天赋的后起之秀”的他。他要比花归处强十倍,一百倍。可冰冷的剑刃不在乎他们的差距,真实而不可挽回地滴着他“最有天赋”的鲜血,热血在晚风中迅速冷却。
月冷。风轻。花归处怔怔地僵立在旷野中。月光将他的影子扯得很长很长,鲜血顺着血槽滑到剑尖,滴滴而下,“嘀嗒”的坠地声格外地响,衬着同样响得可怕的心跳声,说不出的凄凉,说不出的诡谲。
他活着,可还能活多久呢?在冀州,每个人都明白:得罪了太阳旗,你将再也见不到太阳。
格杀太阳旗的二号人物,绝对是空前的得罪,太阳相信还是可以见到,不确定的是还能见到几次?三次,两次,还是一次?
虚弱地,花归处半跪到地上,以剑支地,剑被他沉重的身体压得弯曲成一个危险的弧度。恐惧悄然蔓延。记得小时淘气闯下大祸后,他亦曾恐惧过,那些已遥远得恍如隔世了。长大后他再没有过那般的恐惧,就连他第一次与人对决,当街格杀镇上的恶霸横街虎冯七后亦没有恐惧,那以后的七八年来,他已过惯了刀头舔血的日子,一个个朋友和一个个敌人在他眼前身后浴血倒下,各种各样的鲜血,各种各样的死亡,各种各样的诡谲危机,他已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他相信再没有什么能令他恐惧。不是有人已在称他“铁血”花归处吗?血如铁,人何惧?
那些人错了。他的血终究不是铁,没有谁的血会是铁。他无惧是因为他有信心去面对。
此刻,他无法面对了。在他以前,亦曾有勇于向太阳旗叫板的好汉,都是声明赫赫的大豪,每一个都比他强大,现在,他们的强大都已经刻在了他们的墓碑上,为他们掘墓的是太阳旗。太阳旗不是十步杀人的剑,不是所向披靡的刀,而是汪洋大海,随时会连皮带骨地吞噬你,而你,没有丝毫反击的能力――谁能还击大海?
在不少人眼里,他花归处是个很有办法很有势力的人,其实他没有钱没有权,只有一帮很说得过去的朋友,可朋友总是相对敌人而言的,你敌人愈强大,你的朋友就会愈少。在太阳旗这样的敌人面前,花归处悲哀的发现他将不再会有任何朋友,至少在河朔没有。他最好的、任何时候不会背弃他的朋友燕奴刀远在河西的夜光旗,即便他千里迢迢地赶来,亦不过徒增一具尸体罢了,十个花归处加燕奴刀在太阳旗面前亦不过是挡车的小螳螂。逃出冀州是他唯一的希望,可惜无法做到,太阳旗的党羽遍布冀州,在冀州及其附近你看见的每一个人都可能是它的暗探。罗网布就,一只麻雀亦休想逃出它的手心。
月更冷,树影飘摇。不知什么惊醒了一只昏睡的乌鸦,发出一声不祥的怪叫。
花归处苍惶四顾。萧然夜野,阗无人迹。
蓦然,一个卑怯的念头升起——逃!就像没有发生任何事情一样,只要他不说,没有谁会知道是他花归处杀死了左鹰扬,他可以依然故我地做他急功好义的铁血花归处、花大侠!
他猛地挺直了身子,再张望,除了尸体,只有他。怯念不可抑制地膨胀,他转身,向黑暗深处奔去;慌张中,他绊到了什么,整个儿摔出去,重重地摔在地上。
狼狈地爬起,他的眼中在一瞬间布满了血丝,还有屈辱,还有愤怒!
他是花归处呵,铁肩担道义的花归处!在河朔,流行着一种说法:河朔年轻一辈的武士中,左鹰扬剑术最高,武定扬实力最强,花归处骨头最硬。
最硬的骨头不是用在卑怯的逃跑中用来摔跟斗的!
那个有些陌生的身影在脑海中闪现:年轻而刚毅的面孔,憔悴单薄的身体,还有那身满是补丁却整齐的衣服。他叫什么名字?忘了。或者他根本没有说,自己亦不曾问。时常会有这样的人来向他挑战或谋求周济。
那是几个时辰之前,他刚吃完午饭,一个朋友来告诉他,城外杏花村,太阳旗的内堂总管丘忠厚强行征收旗费,活活打死三名缴不起旗费的村民。太阳旗在冀州一手遮天,这两年更是变本加厉,疯狂聚敛,打着保境安民旗号在冀州境内广征旗费,打死打伤缴不起旗费百姓事件时有发生。花归处一介匹夫,无力对抗,恼怒之余,也只能骂娘而已。报信的朋友倒也并非要他出头,只是传播新闻,告知花归处,有一名异乡青年适逢其会,不知利害,竟一怒拔剑,将丘忠厚格毙。左鹰扬反应迅速,立即放出文告,约杀人者日落时至杏花村外小叶原一战,逢期不至,将血屠杏花村,鸡犬不留。
花归处心里头说不出是怎样滋味,爽然若失地送朋友出门时,一眼看见了在门口逡巡的那个陌生青年。
一开口,浓重的异乡口音让花归处立即猜到了他的身份。意外的是,这满脸疲惫的青年并非来向他求助,只是问了一个问题:“一个好的剑客最重要的是所向披靡,还是问心无愧?”
他的心中一定已有答案,只是需要一声肯定,一份声援。花归处被问住,许久,才艰难地回答:“问心无愧。”话出口,恨不得找一条地缝钻进去!
异乡青年似乎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再没有说话,安静地转身离去,迈着赴死的步伐。
花归处却无法释怀,鬼使神差般悄然跟去,跟到黄昏的小叶原,观看了一场悬殊的决战。
黄昏。小叶原。安静地,只有一个人在悠闲的等候。左鹰扬有着与生俱来的自负,他绝不愿意被人看做是仗势欺人之辈,只身赴战,他才能享受胜利的快乐。太阳旗下很明白他的规矩和破坏他规矩的后果,亦没有人怀疑他的实力:异乡青年只是孤身一人,得罪太阳旗他亦不可能得到任何支援。一对一,在冀州有谁能撄左鹰扬的锋芒?
异乡青年没有让左鹰扬久候,站在衣着华丽的左鹰扬面前,他显得如此寒伧,可气势上他却没有输去分毫,不卑不亢,淡定地与左鹰扬对峙着,令左鹰扬心底不由升起一丝敬意。这是十余年来第一个以一己之躯面对太阳旗的人。
异乡青年没有恐惧,已将恐惧留给了那个问题。他找花归处没有想过求助,只是在寻找勇气,道义勇气。
他明白死期将近。他要面对着太阳旗倒下,而不是背对。
对峙中,左鹰扬开口:“只要击败我,过往的一笔勾销,你可以大摇大摆地离开。”他只是要激起对方的斗志,以获取更大的决战快感。他从不大度,绝对自负。
异乡青年断然出剑。剑无成法,充满了机智与灵气,令人耳目一新,唯于技巧上乏善可呈。这是一名极有创意的武士,若有名师指点或假以时日,将成为一代宗师,成就甚至可能与左鹰扬比肩;命运却不肯给他时日机会。
一招未尽,左鹰扬技巧纷纭的利剑已防不胜防地刺穿了异乡青年的咽喉。这是花归处见过的最悬殊的决战。
对左鹰扬却不是。尸体倒下时,他满眼惊诧地抚着面颊上的一道伤痕,伤口很浅,却真实地在流着鲜血。正如异乡青年无法躲开他致命的一击,他亦竟无法回避异乡青年这充满创意妙想的一剑。一个初窥剑道的人能有如斯创造力,难怪实力不凡的丘忠厚会在他剑下授首;晓以时日,他必将横空出世,领一代风骚。幸好他倒下了。
面对着左鹰扬倒下!
花归处没有立即现身,不只是慑于左鹰扬一剑杀人的强悍,更重要的是在等待月亮夜晚。他的绝杀须凭借环境方能达到最佳效果。对付左鹰扬这般强大的敌人他必须有最好的环境才有一线胜机。
他悄然尾随,至月夜降临,然后是挑战、艰苦的决战、月光下那灿烂的一剑……
花归处牙关咬紧,身躯渐渐地挺直,雕像般屹立在阴风冷月的旷野中,面孔由惶惑而转为天神般威严。笑容在嘴角泛起,蔓延。终于,他仰天长啸;啸声中,剑蹁跹而舞,耀出一片迷离的寒光,允幻允真。人随剑走,在狂舞中绚丽成不二的风景……
世上有了知不可为而为之的英雄,世界才有希望,不可为的亦终有一天成为可为!
银光收敛时,旷野中只剩下一具死不瞑目的尸体。月依然故我地悬空高挂,淡淡地看着已冷却的尸体,还有尸体旁三个冷却的大字:花归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