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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师傅的情况并不乐观,即便一开始程廷就知道这一点,可看着他艰难地呼吸的样子,看着他连起身都得依靠别人的样子,看着他想要入睡却怎样都无法睡着的样子,程廷心里仍旧不是滋味。
又一次抢救之时,文芸芸双手抱膝,蹲在医院的走廊上,“程廷,有人说久病床前无孝子,可我觉得并不是这样的。没错,我的确希望爸爸能够早点离开,但那并不是因为我承受不了医药费或是这样的精神压力,如果可以的话,我愿意一辈子照顾他。可是,这样他能过得好吗?”
文芸芸低着头,她没有落泪,只是低声说着压抑在自己心底许久的话。文师傅生病之后,一直都是她在照顾,这些年,文芸芸挣的钱不少,她能够负高额的医药费,但是,看着自己的父亲一步一步走向衰老,而后连自理能力都逐渐消失,最后安静地等待死亡的降临,文芸芸感到恐惧。
这样的恐惧并不是因为她不知道应该如何照顾父亲,相反,她很清楚应该怎么做,可是,这是文师傅想要的吗?
有时候,文芸芸甚至想过,如果父亲真的就这样离开了,对他而言或许还是一件好事。长痛不如短痛,她已经做好了全部的心理准备。
文芸芸说着说着,语气更加低沉了,她的声音比蚊子在耳边嗡嗡作响的声音还要微弱,“程廷,我这样想,会不会很自私?”
文芸芸很坚强,向力走的时候,她只是哭了一阵子,可很快就提起精神,打起勇气,将一切在当时看来不可能的任务全部都揽上身。当时她强撑着,那是因为身后还有一个港湾,那是她的家,可如果文师傅走了,她就真的只剩下一个人了。
到底是多年的朋友,程廷心生不忍,他蹲了下来,看着她,“病痛很残忍,你没有错。”
文芸芸低下头,咬着唇,听着程廷的话,她仿佛舒了一口气。不知怎的,这一刻,她想要找一个肩膀,这么些年,一个人撑着,的确很累。她看着程廷,他的肩膀很宽阔,她顺势想要靠上去,程廷却已经站了起来。
“医生出来了,我去看看。”程廷说。
文芸芸有片刻的失神,而后立马起身,刚站起来的时候,有片刻的眩晕,她眼前一黑,程廷扶了扶她的胳膊,待她站稳,便急急往病房赶去。
望着他的背影,文芸芸苦涩一笑。都这么多年的朋友了,有必要像避洪水猛兽一样防着她吗?是啊,他是有对象了,不过她又没有非分之想,何必这样疏远她呢?
“病人快不行了,还剩最后一口气也要见孩子们一面,你们俩进去看看吧。”
早就已经做好心理准备是一回事,真到了这最后一刻,又是另外一回事了,文芸芸不敢相信父亲即将离开自己,离开这个世界。她站在文师傅的面前,捂着嘴巴流泪,此时此刻,她不敢放声大哭,因为如果太大声,她会听不见父亲的临终遗言。
躺在病床上的文师傅喘着粗气,可他的气很短,整个人都提起劲儿来,也只能勉强维持呼吸而已。
他看着程廷和文芸芸,抬起手,这手是苍老的,都是茧子和沟壑,程廷眸光微动,紧紧握住了他的手。
文师傅竭尽全力露出了一个微笑,而后看着自己的女儿。
文芸芸流着泪走到他的身边,握住了他的另外一只手,“爸爸,你要是没有力气说话,就不说了,我都明白。”
“我的宝贝女儿,这是我最后一次对你说话了。怎么能不说呢?”文师傅艰难地开口,每说几个字,都得停顿好一会儿,却还是一直在叮嘱自己的女儿,要保护好自己,要爱惜自己的身体,还要好好心疼自己。每一个字,他都是皱着眉说出口的,明明有满腔的话语,但到了这临别的时刻,仿佛时间根本就不够用了。
如果早知道自己会在什么时候离开,那么文师傅肯定会好好向文芸芸告别,可是,哪有这么多如果?于是,他只能加快语速,却还是说不完一句完整的话,文芸芸直直地盯着他干脆的嘴唇,泪如雨下。
此情此景,程廷几乎看不下去了。他站在原地,双手紧紧捧着文师傅粗糙的手,而后,他看见文师傅将视线落在了他的身上。
仿佛是弥留之际的最后一丝力气,文师傅将脸转向程廷,哑着嗓子,双眼直直地看着他“小程,照顾我的女儿。”
“爸!”
文师傅没有理会文芸芸,过去的他一向是通情达理的,可到了这生命中的最后一刻,他似乎变得格外执拗。他的手用了劲,却没有多大的力气,双目依旧直直地盯着程廷,带着一丝恳求,“程廷,我把芸芸交给你了。”
文师傅的嗓子哑了,却还是竭力哀求程廷,这声音很刺耳,就像是小猫爪子轻轻挠过黑板,人的心却一阵一阵发寒。
文师傅和他的妻子都没有兄弟姐妹,在那个年代,他们的确属于异类,之前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的,可现在,他要离开人世了,却赫然意识到,他的女儿将孤苦无依。
程廷是他最后的希望,他只希望这孩子能好好照顾好自己的女儿,说他自私也好,说他无理也罢,在这一刻,他已经无法想太多了。
文师傅紧紧地盯着程廷的眼睛,文芸芸想要说什么,可到了最后,一丝期待还是替代了她的不安与不忍。
站在原地,她小心翼翼地将目光落在了程廷的身上。
许久之后,程廷慎重地答应,“我会照顾好芸芸。”他的眼神很笃定,仿佛是经过了深思熟虑,最后,他承担了本不该属于自己的责任。
于是,文芸芸舒了一口气,文师傅也舒了一口气。
而后,在一九八四年二月二十七日的傍晚五点,文师傅离开了人世。
从此之后,文芸芸就再也没有家人了,但她只觉得悲伤,并不十分害怕,她想,父亲已经给她找好后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