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人心难测

“你昨天看我,也是想跟我说这事?”

“嗯。”

“那为什么最后没说?”

“因为你身边有坏人。”

“坏人是谁?”

雨后清新的泥土香扑鼻,一大一小两道身影彼此对视,许言轻身形半蹲,听见苍茫空气中自己的声音:“坏人是谁?”

“就是你身边的那些人啊……啊不对!”小女孩儿神情天真,说到一半儿又忍不住“啊”的一声改口,“只有两个坏人。”

许言轻顿了顿。

其实她心里清楚,两个坏人指的多半就是穆安和林夭,所以她没在这个问题上多做纠缠,只是垂下眼帘重新又问回第一个问题:“神仙哥哥是谁?”

“神仙哥哥就是神仙哥哥啊。”小女孩儿歪了歪头,似是对她这个问题感到不解。

“好,那我换个问题。”

许言轻深吸一口气,“你见到神仙哥哥长什么样了吗?”

“见到啦!”女孩儿声音倏然高昂起来,兴高采烈道:“神仙哥哥是我见过最好看的人。”

“那他长什么样?”许言轻问,想了想,似是又觉得这问题对一个小孩儿来说太难回答,又补充道:“是不是拿着一把扇子,说话时总是对着你笑?”

女孩儿歪了歪头:“你说得是神仙哥哥的朋友吧?”

然后又像想起什么似的,猛地冲许言轻眨了两下眼说:“神仙哥哥说会有一个姐姐来帮我,原来是你啊?”

她忽的站起来,绕着许言轻转了两圈,脸颊两侧露出两个小小的酒窝。

许言轻却皱了皱眉,似是不解:“帮你什么?”

“我不知道,神仙哥哥没有告诉我。”女孩儿诚实的摇了摇头,又听面前的人问道:“那你知不知道神仙哥哥在水里下了什么药?”

“就是会让人肚子疼的药啊。”

秋风在两人中间流窜,许言轻盯着女孩儿,心里约摸已经猜出了神仙哥哥和他那个朋友的身份——百分百是面具男和徐变态没错,所以他俩费尽周折把自己引到这个地方,还真是让他们来做好人好事的?

而且听这女孩儿的话,她甚至见过面具男的真正长相!

不知道为什么,许言轻心脏微沉,她总觉得面具男的身份很重要。

但眼下见过面具男长相的只有面前这个女孩儿,要她一个半大孩子准确形容出一个人的长相又着实为难,所以许言轻考虑了半晌,在心里盘算起等几人重新出发后带上她一起的可能性,这样至少可以知道面具男是不是原故事中出现过的角色!

她想了一会儿,不知怎么一愣,蓦地想到她为何还要操这些心?不是已经打定主意要逃跑了吗?她连任务都放弃了,还操心面具男的真实身份干嘛?

她被突然涌上的这些疑问逼得愣了半晌,直到那女孩儿扯了扯她的袖角才反应过来——“姐姐?你怎么了?”

……

“没事。”许言轻艰难唤回神思,咧开嘴冲女孩儿笑了一下,好不容易才把最后一个问题问出口:“那神仙哥哥有没有说过,他为什么要帮你?”

空气渐冷,许言轻立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不由自主地拢了拢自己的衣领。

分开前几人说好了在此地汇合,不知是被什么东西绊住了脚还是怎么,这会儿只有许言轻一个人回到了这儿。

她左右转了转头,视线从两侧土房间扫过,见其中有人声、有动物鸣叫、有人间鲜明的烟火气、还有……最恶毒的人心。

她甚至在某一瞬间忍不住作呕。

她想,这里每一寸的空气都令人作呕。

小女孩儿娇滴滴的回答一字一句回荡在耳边,许言轻闭上眼捂住耳朵也能听见她用最童真稚嫩的的嗓音说着最残忍的话——

“神仙哥哥为什么要帮你?”

“因为娘亲把自己借给他了啊!”小女孩儿说着似是意识到了不对,又掰着指头数:“还有刘大娘、王家姐姐、李姨娘……好多好多人,她们都把自己借给神仙哥哥了!”

“是……怎么个借法?”许言轻声音几乎控制不住的在抖,手指一寸寸发凉,然后听见小女孩儿犹如判刑一般的声音:“就是把自己借给他啊!”

说着像是嫌弃许言轻蠢笨,连这么简单的话都理解不了,索性扔了手里的泥往地上一躺,随即把自己蜷成一团闭上眼,又伸展四肢从地上爬起来,奶声奶气道:“就是这样把自己借给神仙哥哥的。”

她学得有声有色,轻易就让许言轻联想到她在模仿什么——那些被烧成一团又因为驱尸蛊伸展开的焦尸。

许言轻手指忍不住握拳,被姚玉儿一连叫了好几声才回过神来。

她神智恍惚的看过去,见穆安、姚玉儿、沈钺、林夭不知几时已经全都回来了,眼下正焦虑的看向她,脸上有担心,也有说不出的意味。

许言轻仔细看了一会儿,发现那是藏都藏不住的恶心。

姚玉儿脸色难看的要命,看了许言轻一眼,轻声说:“我们知道那些背着农具的男人埋得是谁了,是……”

“是被焚烧成焦尸的,他们的妻子。”

不等她把话说完,许言轻已经面无表情的接上了后半句。

姚玉儿一愣,叹了口气:“你知道了?”

她这一路上其实没遇上什么人,唯一遇上的是一对儿父子,父亲一手提着农具一手牵着自己的儿子,正一脚一个泥坑的往自己家里走去。

男人看见姚玉儿时也是表情不太愉悦的皱了下眉,抿着嘴不知嘟囔了句什么就要越过她往前走,姚玉儿前一天晚上刚从许言轻那儿听了一个耸人听闻的猜测,这一路又连鬼影都没碰见一个,好不容易碰上了又是这副德行,当下便怒从中来,也不管旁边还有个孩子在,一把反拧住男人的两条胳膊把他按在了地上。

“你……你干嘛?”男人没想到世上还有这样凶猛的女子,一时愣住了,反应过来后很快挣扎起来,没成想压在自己背上这人力量大得惊人,他几番挣扎竟然丝毫不得动弹,只能破口大骂:“哪里来得贱/人,当初就不该让亭长收留你们……快放开我!”

姚玉儿恼得不行,手下愈发用力,直逼得那男人忍不住痛呼出声,骂得也更厉害了,却愣是咬紧了牙关不肯回答姚玉儿的问题。

他那约摸四五岁大小的儿子却不如他这般硬气,眼见父亲脸色一点点涨红,终于忍不住哭闹起来:“是娘亲!是娘亲!”

他大声哭着,声音几乎要穿透云层响彻云霄,把这个镇上世世代代隐藏的秘密公之于世:“爹爹埋得是我娘亲!”

其余几人的遭遇跟她也差不多,只不过比起她的野蛮,三个男性的手段显然要温和许多,大多是用法术诱使居民说实话……但再温和的手段都不能减轻丝毫得知真相的震惊,三人面面相觑,此前一直隐约的预感在这一刹那成真,竟连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尤其是沈钺。

他脸色刹那间苍白似雪,费了好大力气才克制住自己没有把面前这人的脑袋都踩到地下去——这人中了他的幻术,会不自觉的说实话,沈钺纵使有心理准备也没料到整个镇上的居民都以杀妻为传统,越听脸色便越发难看。

据中了幻术的男人所言,沉汕不与外民通婚的根本原因,并不是因为他们穷——当然,穷也是一部分原因,但最根本的,仍是沉汕此地沿袭着一种世道所不容的陋习。

杀妻。

沈钺甫一听清这两个字,浑身忍不住地抖了一刹,脑中飞快闪过一个人的影子,然后从心脏处传来隐隐的痛楚。

畜生!他心骂道,一时竟分不清是在骂这满镇的男人还是骂他自己。

不过他很快便又回过神来,沉下脸的同时也加重了语气,冷声道:“继续说。”

世间之大,每个地方都有自己独特的习俗,譬如有些地方每年雨季都会选童男童女祭河神,有些临山地区的村民则会拜祀山神,而沉汕……沉汕素有杀妻的传统。

为人女不杀,为人妇却无子不杀,为人母而子未满周岁不杀。

这三不杀听起来颇有人性,究其根本也不过是为了延续香火。

沈钺脸色一时青白交接,太阳穴处青筋一根根暴起。

听了全程的林夭纵然一贯没什么表情,此刻也不由自主地流出了十万分反感。

他看了穆安一眼——他和穆安本是分开来的,只是一直都没遇见什么人,于是越走越偏,最后竟然在一个十足偏僻的陋巷遇见了。

林夭淡淡的看他一眼,没做任何反应,反观穆安倒是一副大惊小怪的模样,咋咋呼呼的叫了一声林夭的名字,问他怎么也在这里。

“路过。”林夭看都不看他一眼,只专心致志观察四周。

这处地方虽然简陋,但和两人一路走来遇见的环境还是有点不同,最大的区别就在于地面终于不再是泥土,而是石板路。

林夭踩上去,发现这路历史并不长,约摸只有百年,然后他顺着一路向前,最终在一个眼熟的地方停了下来。

“……杨双跃?”他皱了皱眉,低声自语。

穆安紧随其后,一抬头看见眼前的景象也愣了,忍不住用肩膀捣了捣林夭,声音里充满了自我怀疑:“这是杨双跃家对吧?我没认错吧?”

怪不得他疑惑,他们从杨双跃家出来四下分散,走得地方虽然不同,但沉汕地形又不是个圆,没道理他们走了一圈最后又会绕回原地……但要说此处不是杨双跃家吧……沉汕整个镇都穷的清新脱俗,唯有杨双跃家修建的还有个囫囵样,而面前这座建筑,第一眼看上去跟杨双跃家简直一模一样。

但也仅是外观相似,林夭和穆安拾阶而上,推开门后才发现里面别有洞天。

“那是一座宗祠。”穆安看了林夭一眼,见他对解释这些事情毫无兴趣,只能继续道:“里面摆放的全是灵牌……我大致扫了一眼,至少从名字上看,都是女子。”

灵牌密密麻麻摆了七牌,一层比一层多,整体呈三角形,最上层只摆了一个人的牌位,其后还挂着一副画像。

穆安直觉这个人的牌位是关键,一秒都没犹豫的上前将那牌位取了下来。

“有什么奇怪的吗?”姚玉儿性子急,迫不及待的问道。

“是个男人的牌位。”林夭说。

“男人?”许言轻皱了下眉,问:“不是说那里放的全是女子牌位吗?怎么莫名其妙又多出来个男人?”

顿了两秒,又突然反应过来似的:“是画上那个男人?”

林夭没再说话,却点了点头。

“那男人是谁?”姚玉儿也跟着问,话音刚落就见穆安一边从怀里掏什么东西一边道:“急什么?自己看看不就知道了。”

说着,一抬胳膊,竟抖出一张人像画来。

“……”

空气一时都静默了,许久,姚玉儿才问:“你把人家的画偷了?”

“何止!”穆安丝毫不懂什么叫逝者为大,另一只手一抬,竟又拿出一样东西道:“我连他的牌位都给偷出来了!”

“……”

众人沉默,穆安却毫无负疚感,随手把牌位往地上一扔道:“早在这人纵容自己部下干出这等丧心病狂之事、还沿袭成俗的时候,他就该知道自己会造报应!”

说着犹觉不解气道:“若不是我不知道他葬在哪儿,真想把他的坟一起刨了!”

他愤愤,拿重新空出来的一只手指着画像最底端的小字道:“喏!他就是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几人顺势看过去,见上书“江州被围,守军主将杨湘杀其爱妾以啖士,引全军效仿,士争杀妻。后城破,杨军将士因杀妻之行触众怒,上虽谴责,却强调此举为功业忠义,撤军职而留其命。杨将手下多为世人唾弃,故随主将隐居沉汕,将杀妻以为忠义之举延续。”

短短几行字,看得许言轻四肢连同心脏都在发冷。

杀人就是杀人,是脑子被僵尸挖了还是心被狗狼换了才会以为是义举?两军将士对垒尚且能叹一声“非我杀你,实乃立场相悖”,怎么到了女人这儿就一派理所当然的恶毒嘴脸?

她脑子里一瞬间闪过各种想法,堵在心口无法发泄,只能冷哼出声。

“什么义举?我看这里的人心里也明白杀人当受律法惩戒,所以才不敢出世,只能窝在这小小一方土地当自己的坏了良心的闭眼瞎!”

她心里恨不得把这里所有的男人都千刀万剐好叫他们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谁想不等他们动手,报应便抢先一步的来了。

杨双跃浑身皮肤都烂透了,到处都起着脓包,手一抓血水便混着脓水一起下流,看上去犹为可怖吓人。

他原本正躺在地上生不如死的嚎叫,见着穆安他们回来了,连忙扑上去想要抱穆安的大腿,却被后者恶心的踹了一脚,重重栽倒在地。

“求求各位仙长,救救我们!救救我们吧!”

他被踹后倒是识相的没再试图扑上来,只是不停的在地上打着滚祈求他们救他一命。

奈何几人刚得知这个镇上的腌臜事,见他如此没有半分同情,只是皱了皱眉嫌恶道:“怎么回事?”

杨双跃说不上来,许言轻却瞬间想起了今日那女孩儿的话:“喝了会肚子疼的。”

现下看来,神仙哥哥所下药效,分明比“肚子痛”要厉害的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