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得见人间

林双双说自己有愿求仙君。

沉汕地底埋尸三百零七具,其中二十八道枉死魂皆有愿求。

小月儿即使被护住了心脉也只剩最后一口气,左右活不到天亮,徐京墨又垂头逗了她两声,听见她哑着嗓子“咯咯”笑出了声。

长身玉立的男人没有出声,风从田间刮过,却见两根修长的手指捏在面具边缘,然后轻轻一掀,露出男人棱角分明的下颌。

他看向林双双,声线微沉,在月色下显得格庄严。

“听你愿,圆卿梦。”

风将他的声音传出好远,混着野草窸窣的响动,像终于得雪的沉冤。

神仙以慈悲为怀。

小月儿最后一口气也没了,徐京墨看着她小小的脑袋在自己臂弯垂下去,鲜见的沉默两秒,然后勾起唇冲林双双笑道:“你瞧你,冲动了吧?”

他说得是林双双一口咬破自己闺女颈侧动脉的事,然而林双双血泪不断,却一言不发,摇着头艰难俯身把小月儿抱在怀里,就要往墓里走。

她背影蹒跚可怖,抱着小月儿的两条胳膊抖个不停,却始终走得稳稳当当。徐京墨瞧着她的背影,隐约瞧见一个穿着破布烂裳的女人,怀揣此生最大的珍宝,却无力护她周全,只能亲手毁掉。

“我的小月儿那么好,是这凡尘俗世配不上她。”

他觉得自己甚至能女人心底的声音。

徐京墨“啧”了一声,在林双双捧着一把土往小月儿身上洒的时候突然自后握住了她的手腕:“我们仙君既然承了你的愿,你和剩下那些枉死魂自然得听他调遣……”

他时刻不忘作死,说话时故意加重了“仙君”这两个字的音,然后不出意料的看见男人偏头不轻不重的瞪了他一眼。

他已经习惯了,反正这个人私下一向是这样不近人情的。

徐京墨不以为然的接着道:“这破地方你是没法待了,但总得留个人在事成之后还愿吧?喏,我看她就正好。”

说着抬起下巴点了点已然丧命的小月儿。

小月儿闭着眼,因为死前没有感受到任何疼痛,还见到了自己的娘亲,因而十分知足,看上去倒像是睡着了一般。

徐京墨轻飘飘地翻身一跃又将小月儿从墓里抱了出来,然后咬破中指在她眉心点了一滴血:“我给你一个亲眼看着这地狱覆灭的机会。”

又附在小月儿耳边轻声道:“也给你一个看一看人世的机会。”

她生在地狱,想来也从未见过人间。

……

山影叠着山影,落日洒下余晖,小月儿抬起脏兮兮的手搭在眼皮上看向远方,突然弯着眼睛笑出了声:“我看到啦。”

扇子哥哥口中没有披着人皮的怪物的、干净的人间,她终于看到了。

小月儿高兴的眯起了眼,搭在眼皮上的手放下来勾着许言轻的晃了晃,认认真真的介绍:“这是我家。”

“……嗯。”许言轻鼻头发酸,弯腰把小月儿抱在怀里——她对面、小月儿身后,姚玉儿满眼不忍,却终于还是剥开了小月儿头发,露出她藏在薄袄下的、和普通符纸比较起来格外可爱的黄符。

是一张锁魂符,用来防止死者魂魄离体,有一月期限。

黄符上画了一弯月亮,姚玉儿伸手要撕的时候猛然听见趴在许言轻肩头的小月儿开口:“神仙哥哥说,等我睡醒就能看见漂亮的花,是真的吗?”

“……是。”许言轻拼命克制着不让自己的嗓音颤抖:“你可以把花插在自己头发上,这样你也是最漂亮的了。”

真的吗?小月儿眼睛霎时发亮,两秒后不知又想到了什么,摇着头拒绝:“不要……”

“花要长在泥土里才最好看。”

她说,声音越来越小,直至连尾音都被湮灭在涌动的空气中。

面具男究竟在水里动了什么手脚,到最后穆安他们也无从得知,只知道面具男如约完成了林双双的心愿,沉汕的活人也好,死人也罢,都被一场火烧得干干净净。

火是在他们离开之后突然烧起来的,许言轻一开始没发现,被姚玉儿一声惊呼吓得三魂丢了一半儿,满脸疑惑的转头看过去才发现在他们身后,那个埋藏了几辈人罪恶的沉汕突燃大火。

火势冲天,许言轻盯着看了一会儿,猝不及防听见沈钺在身后道:“火是从小月儿那烧起来的。”

她愣了两秒,再抬眼看过去时果然发现起火点就是小月儿埋尸的那片土地。

徐京墨说他给小月儿一个得见人间的机会。

其实是小月儿帮着人间重现。

许言轻沉默许久,没再回头看那片火光,自然也就没看见她身后沈钺不晓得为何突然深沉的目光。

他看了会儿许言轻的背影,眼底一片说不清的颜色。

沉汕外挨着就是一片树林,然而那火烧了三天三夜,将镇内所有东西都烧成了灰烬,却愣是没有往镇外蔓延一寸,连野草都没点着一根,于是外界传闻说这是因为沉汕界内人人作恶多端,才会天降大火惩治罪恶。

不久后又有了详细了版本,沉汕至少延续了三代人的恶习终于得以披露。

真相在人群中沸沸扬扬传开时,许言轻他们正坐在一家客栈内喝茶,碰巧听见邻座客人也在讨论沉汕大火一事,信誓旦旦的说什么天降正义,分明是冤魂索命。

那人说得绘声绘色,仿佛自己就在现场似的,听得与他同坐男子不断惊讶出声,平均每隔三秒就会叹一句“原来如此”。

可以想见一炷香后他又会以怎样的语气添油加醋的同友人转述这件事 。

许言轻听了一会儿,深刻意识到了不管在什么时候,古代还是现代、二次元还是三次元,八卦都是人民赖以生存的一大动力。

她听得兴起,抬手给自己添茶时便有些走神,直到茶水漫过杯沿又顺着桌面流了她一身才猛地反应过来,“哎哟”一声从椅子上跳起来。

然后在接触到其余几人齐刷刷望过来的视线时不好意思的摆了摆手,结巴道:“那个……不用管我,你们该讨论什么接着讨论就行!”

她“呵呵”干笑两声,满脸都写着尴尬。

穆安冲她笑笑没说什么,姚玉儿颇有些嫌弃的抛给她一个白眼儿,又口不对心的递过来一方手帕,沈钺和往常一样,冷冷淡淡的扫她一眼再收回视线,倒是林夭,许是因为许言轻最近都在跟着他学法术的缘故,滋生了为人师的责任心,一言不发的伸手帮她把杯子挪到了一边,然后施了个小法术烘干了许言轻的衣裳。

“谢谢。”许言轻得人恩惠,仰着头冲林夭笑成了一朵无风摇曳的狗尾巴花。

林夭话不多,闻声极淡的“嗯”了一声,没有特殊反应。

许言轻知他性子,也不在意,等收拾好自己面前这一亩三分地后猛地对上姚玉儿探究的视线,心里登时“咯噔”了一声。

忘了。她想,自己跟沈钺在旁人眼里还是未婚夫妻呢!

姚玉儿的目光太过灼/热,又似带着钩子,想要抽丝剥茧的将她里里外外都看透,许言轻仅仅跟她对视了一眼就心虚起来,视线掩饰性的四下乱瞄,结果还是没能躲过被姚玉儿单独拽走谈心的下场。

“说说吧,你跟沈钺到底怎么回事?”姚玉儿瞪向面前低着头不断用脚尖刨土坑的人语气严肃,并亲眼看着地面不多时便出现了一个小小的土堆。

始作俑者这才含含糊糊的开口:“能怎么,就是吵架了呗。”

她语焉不详,眼神飘忽,一看就是在说假话。

姚玉儿逼供经验丰富,凤目一凛冷声道:“所实话!”

许言轻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吓了一跳,犹犹豫豫的抬眼时正好瞧见沈钺朝这边走来,眼睛一亮,扳着姚玉儿的肩膀把她转向沈钺:“不信你去问他。”

说完也不管姚玉儿作何反应,赶在沈钺看过来前一溜烟跑了。

于是最后落在沈钺眼里的就是一道落荒而逃的背影。

姚玉儿一手扶着额头疼,眼见沈钺走到自己跟前又无奈道:“你跟许言轻怎么了?”

沈钺这才明白许言轻刚刚为何跑得那么快。

他低头想了一会儿,没有回答姚玉儿的问题,反而先问了她一句:“她怎么说?”

“能怎么说?就说你们吵架了……”姚玉儿其实也不是很想管这些闲事,但她虽然嘴上不说,心里却一向把沈钺当自己的弟弟,见他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又痛心疾首道:“离开故鉴前不是还好好的吗?怎么突然吵架了?”

“……”

沈钺沉默着不吭声,默认了吵架的说法。

姚玉儿见状越发的恨铁不成钢,想到许言轻有意识的疏远沈钺,却和林夭亲近,便想着下一剂狠药刺激沈钺一番,于是严肃道:“我看许言轻最近和林夭走得格外近,你再不上心,小心媳妇儿被人抢走!”

她有意刺激沈钺,是以虽然心知那两人都没这个意思却还是故意把话题往这方面引,并如愿以偿的看见沈钺眉头在听见这话时倏然紧锁,脸色也随之难看起来。

然而就在她觉得有效,打算再接再厉时,却见沈钺神色倏然恢复如常,只用一种冷得几乎要掉冰渣的语气道:“她愿意和谁走得近是她的意愿,关我什么事。”

说完更是一甩袖,头也不回的走了,留下姚玉儿一个人僵在原地,左瞧瞧右望望,最终愤而骂道:“我要是再多管你们俩的闲事,我就是狗!”

她气得不行,一跺脚也走了。

南归的雁群自头顶飞过,除了地上那摊小小的土堆之外,再无第二个证据可以证明这里曾有人进行过一场不欢而散的对话。

不过姚玉儿说许言轻和林夭走得近,倒也不全是为了刺激沈钺而编出的胡话。

许言轻于修仙一事上,说得好听了叫天资不高,说得难听了叫浪费生命,一个简简单单的咒语她得学上两天才能勉强发挥出三分之一的效果。

因而为了做到自己缠着林夭要学法术时亲口说过的“勤能补拙”,她每天除了赶路吃饭睡觉,几乎所有的精力都扑在了修炼上……换句话说,她一天绝大多数时间都腻在林夭身边。

林夭清心寡欲,寡的连脾气都没了,甚至不嫌弃许言轻烦人!

至于许言轻……她满心都是自救,别说林夭并不烦她了,就算林夭真的烦她烦到不行,估摸她也会厚着脸皮装看不见。

这日她又跟在林夭身边打坐,闭眼时毫不意外的听见系统的每日一唠叨:“你真的不打算做任务了啊?你看你那个小香炉是不是很久没动静了?这说明沈钺已经不打算杀你了,那你还躲着他干嘛?赶紧去攻略他,获得他的好感度啊!”

许言轻装聋作哑。

她又不是猫,有九条命可以浪费——就算沈钺现在不打算杀她了,谁知道未来有一天会不会突然心血来潮又想杀她灭口?她惜命的紧,一点都不想拿自己的命去赌一个可能!更何况……

她愣了两秒,自己也不知道要更何况个啥,索性就放弃了。

许言轻想,念念不忘必有回响什么的都是骗人的,当缩头乌龟才是人类的本能。

这么想着,她更加心安理得的忽略了系统不间断的噪音。

只可惜她能有意识的屏蔽系统所产生的噪音,却不能逃避系统每日的电击。

她皱了皱眉,清楚地意识到今天的电击强度跟昨天比起来厉害了不少,疼得她甚至坐不稳,腰背缓缓的塌下来,最后把自己弓成一团。

“哼……”许言轻忍不住轻吟出声,第一时间就被旁边的林夭注意到了。

林夭虽然对外界事物一向不太感兴趣,但许言轻近日跟他待得时间久,长着眼睛的都能看出她每天都会被一股突如其来的痛意袭击。

他问过两次,许言轻却不肯说原因,于是渐渐的他便也不问了,只在许言轻每日忍不住痛呼出声的时候帮她缓解疼痛。

近日却出了意外。

沈钺去找人探路,回来时恰好从疼的满头大汗的许言轻跟前经过,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之前,许言轻像是猫扑老鼠一般,身体猛地前倾,然后一把抱住了沈钺的腿。

在场的三个人全都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