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如果要做恶人,就做个干干净净的恶人,何必要先给一甜枣哄着、劝着,莫不是看着他露出绵软的肚皮,捅起刀来才格外顺手?
莫不是看他为一丁点的假恩假惠而感恩涕零格外好玩?
莫不是看他一个人在悲喜之间起伏挣扎格外痛快?
莫不是……世人就是这样,不肯施舍给乞讨的幼童银钱也就罢了,还要一脚踢翻他用来讨食的破碗?
为什么不能给别人留一条活路呢?他也只是……想活下去啊。
沈钺在这一刻终于体会到了命运的无情,所有切实的、不切实的幻想全都被戳破,他为那个人垒好的高墙在这一秒全都变成了围困他本身的陷阱,为了护着那个人而向外的刺叫嚣着转了方向,将利刃对准他心头的软肉。
过往一切嘲讽着铺天盖地袭来,势必要将他溺毙其中,沈钺闭了眼等死,心里万分清楚那双在黑暗中假惺惺伸出来的手,终于也被收了回去。
重来一回,他到底还是落了个众叛亲离的下场。
沈钺睁开眼,沉默而冷静的看着从那扇门里走出来的人,缓慢的、僵硬的、面无表情的,露出了一个笑。
沈钺这辈子从来没有这么恨过一个人,他说:“是我错了。”
以为你多少会有一点真心,是我错了。
穆安留在房里安慰气急的姚玉儿,好半晌才听见门外的动静,等他们惊疑交加的出来时,听见的恰好是许言轻崩溃的大吼:“是你活该!你滥杀无辜草菅人命,本来就是你活该!”
“你说得对。”沈钺肯定的点了点头,眼底没有任何情绪,不管许言轻说什么都坦然承认。
他已经不在乎别人往他身上泼的脏水了,反正这个流程前世他已经经历过一遍,熟能生巧,反而有一种尘埃落定的轻松。
“沈钺……”
寂静中姚玉儿轻轻叫了声他的名字,嗓音有些抖。
而沈钺对她这个语气、表情都很熟悉。他最后扫了一眼面前这些人,垂下睫毛。
“哔……哔……”
冗长而尖锐的电流声在许言轻脑海中响起,许言轻捂着脑袋懵了一瞬,耳朵里半天都回荡着这道响声,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一下一下的敲击着她的耳膜,势必要把震聋、
“你有发什么……”
“警告!警告!检测到任务对象心情起伏波动异常!短时间内产生多次危险想法,请宿主注意自身安全!重复一遍,请宿主注意自身安全!”
“……疯。”最后一个字在系统发疯般的尖鸣声中缓缓吐出,许言轻愣了愣,好半晌才问:“心情起伏波动异常是什么意思?”
“警告!请宿主注意自身安全!”
“……”
接下来一分钟内,无论许言轻问什么,系统都只重复这句话,许言轻在心脏在系统一遍又一遍的复读中渐渐沉下去,像被一只手揪着,好半晌都喘不上气。
她几乎瞬间就反应过来:“是你们?”
“什么是我们?”徐京墨摸不着头脑,倒是一旁的面具男点点头应了:“对,是我们。”
“你们做什么了?”许言轻脸色从未如此难看过,像一条被掐住了七寸的蛇,“嘶嘶”几声露出了毒牙。
面具男隐在面具下的脸俏不可闻的笑了一声,许言轻也不在乎他究竟想干什么,只是冷下神色来说了一句:“麻烦让一下,我要走了。”
徐京墨摊开手做了个“您请”的动作,面具男却两步挪过来挡在了她身前:“你要去找沈钺?”
他望着许言轻的眼睛,轻声道:“作为朋友,我建议你暂时不要出现在他面前。”
“……”
“那你可就太给自己脸上贴金了,”许言轻说:“谁跟你是朋友!”
她急于知道沈钺那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面具男拦她那一下也真假参半不怎么走心,所以许言轻很快就消失在了那两人的视野里,着急忙慌的朝着酒楼跑去。
徐京墨望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啧”了一声:“我还以为你会拦住她呢……你这不是眼睁睁的看着她去送死吗?”
他转头看向自己名义上的效忠对象,看见他眼睛里有一闪而过的迷茫,但很快,便又恢复了一片死寂的墨黑。
徐京墨又“啧”了一声,心里觉得这个传奇一般的人物多半也是个疯子——他有时候觉得这人对许言轻关注的过分,有时候却又眼睁睁看着他把许言轻推向死路……这个传奇人物就像一个矛盾的综合体,每一秒都在打上一秒的自己的脸。
就像现在,明明是他亲手送许言轻去死的,这会儿却又喃喃着后悔:“对,我要救她,我来就是要救她的……”
“那咱现在就出发去救人?”徐京墨慢条斯理的打断他神经质的自言自语,心里清楚他只是随口一说,果然!他话音将将落地,面具男倏地沉默下来。
白云在他头顶偷偷溜走,被横冲直转的风吹得零散,院内又一次重现那段幻境,沈钺面无表情的冷峻脸和陈嫣装模作样的和善在他眼前交替出现。
他抬手取下了脸上的面具,又深又重的吸了一口气。
已经十二月了,他想,马上就要过年了,而今年,他总算不会再是一个人了。
冬日的天总是变得毫无征兆,灰蒙蒙的乌云沉甸甸的压下来,像是压在某一个人的心上。
他重新把面具又戴回脸上,沉声说了一句“去珥陵山”。
“好嘞!”徐京墨扬声应了一句,大冷的天却只见他快快乐乐的扬着一把折扇将自己的头发扇得飞起,十足的不合时宜。
许言轻毕竟是个普通人,一路跑下来气都喘不匀了,厚厚的袄夹里层出了一层汗,惹得她忍不住想把外衣脱下来扇一扇,不过抬头看了眼天,她还是识趣的把这一念头按了回去。
“穆大哥!林夭!玉儿姐!”
她气喘吁吁的推开每一扇房门,却诧异的发现大家竟然都不在,又闯进沈钺住的那间厢房,发现沈钺果不其然也没在里面。
“奇怪……”她得了短暂的空子得以喘/息,又折回去将每个房间都仔仔细细的查了一遍,仍旧连个影子都没发现。
“系统?你知道他们去哪儿了吗?”
“对不起,系统暂未开启任务对象查找功能。”
“行吧,就知道指望不上你……”许言轻惯例吐槽了两句,转而问道:“那你刚刚说沈钺心情起伏波动情况异常又是怎么回事?”
系统这回没再用“警告宿主注意人身安全”这样的话来敷衍她了,却难言的沉默了好一会儿,最后终于在许言轻一而再再而三的催促下说了实话:“沈钺对您的好感度……降到了负一百。”
“……”
“你在说什么鬼东西?”许言轻满脑袋都是问号:“好感度这玩意儿还有负的?底线不应该是0吗?为什么还有负一百这种诡异的数值?前两天不是还升了一数值吗?更重要的是,我明明什么都没做,为什么会突然猛降啊?”
“这个……”
系统也不知道。它只知道眼下沈钺对宿主恨意浓烈,负一百只是系统的好感度下限,但很可能不是沈钺对许言轻的恨意峰值。
当然,为了照顾宿主心情,它妥善的没有把这话说出口。
“真是……”许言轻又胡乱翻了下全身,绝望的发现连张追踪符都没有——所有的符纸都在早前遇见徐京墨那俩人时被她当救命稻草一把扔出去了,她身上这会儿简直比乞丐的空碗还要干净。
她束手无策,又气急,只能泄愤般踹了脚旁边的桌子。
实木的圆桌被她踹得往旁边挪了半寸,发出一阵刺耳的声音,许言轻下意识偏头捂了下耳朵,视线却不小心从未关严的窗缝里看出去,正看见一伙一伙的人朝着同一个方向赶去。
许言轻愣了愣。
沿街乞讨的小孩儿小心的往角落里缩了缩,也不敢再像平常一样见个人就扑上去求对方施舍自己点钱了,只是更加谨慎的往角落里缩了缩,一颗小脑袋几乎要垂到地上去,然后他听见硬物撞击碗底发出的“叮”的一声响,下垂的视线里紧跟着闯进一双一看就十分昂贵的鞋,下一秒,那人又单膝跪了下来跟他平视。
两人挤在一个小小的角落里,来去匆匆的行人们谁都没有注意到他们,小乞丐一时有些摸不准面前这人的意图,忍不住想起很早之前听别人讲过的故事,说有钱人家爱好买一些乞丐回去做见不得光的事……他视线不受控的又看了眼自己碗里的碎银子,然后在猝不及防间听见对面那人问他:“你知道他们……”
那人指了指行色匆匆的修士:“这么急急忙忙的是要去哪儿吗?”
小乞丐还是有些害怕,心里不住地想着自己说不定就要被这个人拐去卖掉了,被困在角落里又不敢跑,只能带着点微弱的哭腔道:“去……去珥陵山。”
“去珥陵山干嘛?”
“说是有龙……”
小乞丐不习惯跟人对视,说着说着脑袋便垂了下来,不断祈祷着这人得到答案后快点离开,却见她不仅没走,反而拔高了音量:“你是说这些人都是去屠龙的?不对……”
“整个洛阳城的人,都知道这里有龙?”
“都……都知道,是不久前放焦尸那人说得……”她嗓音倏然变得尖利,小乞丐更害怕了,肩膀发起抖来,整个人可怜的过分。
他一直低着头盯着自己的脚尖,不知道面前的人在听完自己的话后倏然拔腿,风一般跑了出去。
全洛阳城的人都知道……许言轻心里循环着这句话,脑筋在呼啸的风中跑得飞快——她以为他们要面对的只有徐京墨跟面具男两个人,结果徐京墨他们早就把沈钺的真实身份公之于众……难怪他们如此堂而皇之的出现在街上却不会引起任何注视,原来是因为整座城的人都是他们的帮手……原来是整座城的人,都想杀沈钺。
许言轻这一刻又痛恨起自己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连跑都跑不快,只能依靠系统时不时的“检测到任务未终止,任务对象暂无生命危险”来安慰自己。
没事的没事的,她一边跑一边想,沈钺福大命大,一定不会有事的。
周边风景在许言轻眼中飞速后退,跑得几乎丢掉自己半条命的人已然忘了二十分钟前系统的那句“好感度负一百”。
去他妈的好感度。
珥陵山上的情况比她想象中还要糟糕。
大批修士喊着“冲啊!杀了他!”朝沈钺奔过去,姚玉儿、穆安、林夭三人均被不少修士缠的自顾不暇,许言轻躲在人群外围,急得只能干跺脚,却帮不上半分忙。
“不是!这种情况你就眼睁睁看着吗?你不是升级了吗?把你的新技能都亮出来啊!”
“抱歉,系统功能以防御为主,在宿主生命安全受到威胁的情况下自动触发。”
系统没什么感情的音调在耳边响起,许言轻怒其不争的又把开发人员骂了个遍。
她一个没有半点法术傍身的弱女子,混在人群中半点都不显眼,但也正是因为不显眼,所以格外容易被误伤——这边她正在绞尽脑汁的同系统讨价还价,那边怀里的小香炉却突然刺了她一下。
许言轻一愣,看见一把不知道谁被打飞的长剑正直冲自己的额头而来,然后不等她反应过来,一道身影在十米之外突然挪到了她跟前。
林夭皱着眉,脸上不知道染了谁的血,整个人气质显得有些不耐,问:“不是让你走吗?怎么又回来了?”
“啊?”许言轻一时没反应过来,眼尾余光瞧见不远处屠龙坑处的结界居然被人解开了之后也没顾得上琢磨林夭的话,只是急急的抓住了他的袖子,哑声道:“沈钺……不能让沈钺留在珥陵山上,快把他带走!”
却不料林夭闻声皱了下眉,头也不回的击退两个试图袭击他们的修士,冷着脸道:“你在说什么?不是你让我们把他引到珥陵山上来的吗?”
许言轻愣住了。
“我?我为什么要把沈钺引到珥陵山上?我恨不得他这辈子都离这座山远远地才好。”
她下意识为自己辩解了两句,再抬头时瞳孔骤然紧缩,只见正前方沈钺被一众修士逼着往屠龙坑的方向退,而沈钺一眼就看清了他们的意图,自然不可能让他们得逞,却还是顺着他们的动作后退,然后在离屠龙坑只有一步之遥的位置猛然起跳——
没了挡在一众修士与屠龙坑之间的沈钺,下一秒掉进去的就会是那些修士,然而就在沈钺起跳的刹那,从地底倏然伸出一双双焦黑的手握住了他的脚腕,同时也牵制住了他的动作。
是那些枉死魂!
她们一个个从地底爬出来,争先恐后的顺着沈钺的腿攀在他身上,然后用尽全身力气带着他一起向后倒去。
——“沈钺!”
掉进去的前一秒,沈钺似乎听见有人在撕声裂肺的喊他的名字,但……怎么可能呢?明明正是那个人把他引到这里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