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钺知道身后床上那人在打量自己,但他不在乎,他只是垂着眼,漫无目的想一些乱七八糟的事。
从早上吃了青菜,到他已经连着吃了三天的青菜了——子泱每次偷吃的时候都会真情实感的表示自己的困惑:“这个什么见鬼的‘一弦教’是要被灭教了吗?为什么顿顿都是青菜啊?或者他们在故意虐/待你?”
他年纪小,每每说这话都会露出一副少年老成的表情,然后更加真诚的朝沈钺眨眨眼问:“我们今天能出去吃点好的吗?”
意料之中的得不到回应。
子泱就叹口气,老神叨叨的说你这样是不行的呀,年纪轻轻就成了哑巴,以后可怎么办呢?然后被沈钺理直气壮的抓起来塞进香囊里。
讲这件事不为别的,只为了证明失忆后的沈钺着实冷漠到了甚至没有人气儿,然而就是这样的沈钺,他面无表情的站在阳光里,垂眸时长长的睫毛在眼底投下一片阴影,然后他抿了下唇,大脑近乎是不受控的想起了昨天遇见的那个女人。
从那人的反应和她与子泱的对话来看,他们应该是旧识,但他不记得了,脑子里没有任何关于她的记忆,见到她的瞬间,心里铺天盖地的只有“杀了她”这一个念头,与此同时又有另一道声音在阻止着他做这件事,好像他一旦杀了这个人,就一定会后悔。
沈钺沉默了半晌,有些怀疑自己从前其实是个婆婆妈妈优柔寡断的性格。
但他已经不记得了。
好像这世上所有的爱恨情仇都可以用这句话来做个了断——我不记得了,所以我们就到此为止吧。
“到此为止?”
倏然拔高的音量吓了许言轻一跳,她下意识往后挪了两步躲到林夭身后,担心季岁除一个不如意就要对她痛下毒手。
好在季岁除还没有狠毒到这种地步,他只是又重复了一遍这四个字,然后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来,眼睛直勾勾的盯着许言轻问:“她把我害到这种地步,你让我就这么算了?”
许言轻被他看得心里发毛,更加谨慎的往林夭背后挪了挪。
她只不过是在听季岁除说要他们帮忙把那妖怪再抓回来时顺口提了一句,说:“那么大的火,那妖怪说不定早就死在里面了,人死……妖死如灯灭,城主即使跟她有再深的仇也该放下了,不如就到此为止吧。”
这话怎么听都是托词,不过是因为她不愿意帮季岁除这个忙所以编出来敷衍他的罢了,谁想季岁除甫一听这话便恼了,神情诡异的朝她看过来,问两人如此深仇大恨,如何到此为止?
许言轻:……瞧这话说得,我怎么知道?
许言轻腹诽,却不敢说出来,生怕进一步刺激到这个已然神智有些不正常的城主,然后悄悄给一旁的林初见递去一个眼神,寄希望于她能安抚一下季岁除。
但林初见作为一个“脑子不太好使”的人设,关键时刻果然没有领会到她的意思,只是一脸难过的看着季岁除,黝黑的眸子里像是藏了一汪清水似的。
许言轻看得着急,心道你光这么看着他有什么用?你说话啊!你们不是青梅竹马吗?快点用真爱的力量感化他啊!然后……
她的一片拳拳赤子心就这么被辜负了。
许言轻没有办法,只能另辟蹊径:“那你怎么就能确定她还活着呢?你也看见了,火毕竟那么大,烧死个人不在话下,万一她……”
许言轻尽量在贴近事实的基础上胡说八道。
其实她也不知道那个迄今为止都只活在别人口中的姜洱究竟是不是还活着,只是直觉沈钺夜闯城主府邸,不可能仅仅只是为了放一把火这么简单。
但季岁除如此笃定姜洱没死就很奇怪了!许言轻一边飞快的打着心里的小算盘一边偷眼打量季岁除的脸色,然后就听他一脸坦然道:“因为我还活着。”
“嗯?”许言轻愣了愣,第一反应他这话是小说里常用的那种套路,类似于“我还活着,她怎么可能舍得去死”,正要开口叫他正常点,却见比她靠前了半个身子的林夭点了点头。
许言轻立马就把想说的话咽回了肚子里。
于是接下来的半个时辰内,他们又从季岁除嘴里听说了故事的另一面。
林初见嘴里的姜洱姐姐,是个害得季岁除夜夜不得安宁的妖怪,而季岁除嘴里的姜洱,除了是害他的妖怪之外,还是救他命的恩人。
季岁除第一次见到姜洱,是在一个雨夜。
庐城地处偏远,天恩难以抵达,于是时间久了,连朝廷都懒得管这片地方,指了个不大不小的官名要他们从居民中自行推举,便算是朝廷命官了。
然而在此之前,季岁除一家就已经是庐城世世代代的城主了。
所以新指的官员在庐城这个地方只能算是个口头上的父母官,实际上真正管事的,还是季岁除一家。
而季岁除第一次见姜洱,就是在这个所谓的朝廷命官家里。
朝廷命官姓陈,是个酸腐文人,一辈子只会死读书,认死理,觉得自己既然担了一声“大人”的名讳,就该担负起为邻里八乡干点实事儿的职责,于是把自己关在屋里憋了整整三天三夜,终于憋出了个点子——陈命官要在庐城大兴学堂,要求家家户户不论男女,只要是十三岁以下的孩子,都得进学堂念书、识字,再不济,也得把《三字经》的头十页给背会喽。
这想法搁现代就是推行农村教育,且不说最终结果如何,反正是个好点子,自然也得到了季岁除的认同,于是本着为民做好事的意图,季岁除成了这一想法得以实施的最大赞助人——学堂需要房子,他来盖;识字需要读书,他来买;有些穷惯了的不识读书的重要性,他来劝……总而言之,除了这个点子不是他的之外,其他的一切事宜基本都被他包圆了。
他自己没觉得吃亏,却不知怎么竟引来旁人替他打抱不平来了——这个旁人就是姜洱。
“喂!”
那天季岁除刚跟陈命官商讨完学堂该盖在哪个位置,前脚刚从屋里出来,就被人给叫住了。
叫他的人是个小姑娘,赤着脚坐在陈命官院里那棵银杏树上,两条腿一晃一晃的问他:“你又出钱又出力,好名声却全叫他一个人给占了……”
小姑娘说着话一歪头,清脆的声音被风一吹,撞了季岁除满怀:“你不觉得亏得慌吗?”
银杏叶在她身后被风吹得窸窣作响,不知哪里来的野猫“嗷”的一声从树底下蹿过,阳光穿透叶面在地上投下一片稀疏的光影,厚重的云彩从两人头顶流过。
这就是他们的初遇,彼时只有十六岁的季岁除闻声抬眼,不知是被叶隙投过来的阳光还是树枝上晃腿的小姑娘晃了一下眼,视线里所有的东西都变得与众不同起来。
那天他们并没有说上几句话,因为林初见还在陈命官的家门口等着季岁除。
她趴在墙壁上,弯腰时悄悄探出半颗脑袋,想着等季岁除出来时吓他一跳,却不知道就在不久之前,季岁除已然因为另外一位姑娘而心脏漏跳了一拍。
林初见牵着季岁除的袖口叭叭说个不停,恨不得把自己这一天从睁眼起看到的所有东西都讲给季岁除听,季岁除微笑着听在耳朵里,实际上一个字都没有记住。
第二次见姜洱,陈命官的“消除文盲”计划已经实行了两年,庐城内目不识丁的人数明显减少,街上连随便一个三岁小孩儿都能磕磕绊绊写出自己的名字,季岁除正是在学堂里,隔着大开的窗户看见了坐在最后一排睡觉的姜洱。
时间过去两年,季岁除的长相、气质和两年前比明显有了变化,那小姑娘却一点都没变,趴在桌子上睡觉的侧脸和记忆力一模一样。
而这一念头刚在心里闪过,季岁除就惊了一下——他居然还记得这人两年前是幅什么模样!
他顿了顿,强迫自己把视线从姜洱脸上挪开,满心都是突然看清自己的震惊。
原来我是这么不知羞耻的人……季岁除想,他前一天晚上才跟林初见私定了终身,结果第二天就发现自己心里还对一个只有一面之缘的人念念不忘……
这种事发生在任何一个以“正人君子”自居的人身上都难以接受,更何况季岁除不仅仅是一个正人君子,他还是一个心怀天下的正人君子!
所以他很是在心里唾弃了自己一会儿,正欲转身离开,就听学堂内传来了戒尺重重敲在桌面上的声音。
季岁除一愣,看见姜洱灰头土脸的从座位上站起来,然后在一片哄笑声中笨手笨脚的把自己拿倒的书正了过来,露出一个不好意思的笑。
她笑得这样好看,甚至让整个世界都黯然失色。
季岁除莫名其妙红了脸,急匆匆的离开脚下这片土地,远远的把课堂上的哄笑和小姑娘背诗的声音留在身后。
姜洱在背《关雎》,于是很长一段时间里,那句“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都会出现在季岁除梦里。
再见到姜洱,仍旧是在陈命官家里。
那一年陈命官的身体已经很差了,隔三差五就要看一回大夫,季岁除作为他名义上的合伙人,是陈命官生命最后一段日子里除了大夫,见过最多的人。
陈命官读书把脑子都给读坏了,既迂腐又固执,到了生命最后连脑子都不太好使,记忆始终停留在三年前,季岁除说自己要和林初见成亲的那段时光。因而每每见到季岁除,都要问一句:“不是说要和初见成亲吗?你们的婚事到底什么时候办啊?”
“快了快了。”季岁除总是这样敷衍他。
但实际上,他心里总隐隐有种预感,觉得这亲事可能成不了,至于为什么……
季岁除闭上眼,脑子里率先闪过的是一双玉白的赤脚,顺着晃动的脚腕骨向上,是一个坐在枝头看他的姑娘。
那姑娘言笑晏晏,说话前总会习惯性歪一下头,又漂亮又可爱。
她的模样乍一看和林初见有点像,但细看总会发现不小的差别,更重要的是,季岁除心里比谁都清楚,那个在他心里晃着腿念“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姑娘,叫姜洱。
季岁除心知肚明自己对不起林初见,于是有一段时间总是躲着这个天真的甚至有些傻气的姑娘,林初见却丝毫没有感受到季岁除的疏远,她像往常一样守在季府等着季岁除回来,然后第一时间扑上去,把自己这一天见了什么人、做了什么事,都事无巨细的讲给季岁除听。
她脑子不太好使,甚至都没发现季岁除的心不在焉,所以当看见那把刀朝季岁除刺过去的时候,她也毫不犹豫的挡在了季岁除身前。
季岁除最近出门总不爱带她,林初见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想着可能是自己惹他生气了,被一刀刺穿胸膛,然后软绵绵的趴在季岁除身上的时候还在小声讨好他道:“你不要生我的气好不好?”
她声音又小又弱,跟她的人一样。季岁除眼睛被她的血染红,抖着手抚上林初见的伤口,语不成调:“我没生你的气,真的,我怎么会生你的气呢?你别睡,我们还要成亲呢……你醒过来,醒过来我就娶你……”
说到最后他连声音都抖了,十指捧着林初见的脸,看见她眯着眼像往常一样露出一个毫无心机的笑,然后张了张嘴,做出一个“好”的口型。
可惜这最后一个字她没来得及说出口,因为插/进她胸口的那把刀又被人猛地拔了出来。
林初见的身体随着那人拔刀的动作猛地向后一仰,留给季岁除一声未曾出口的“好”。
拔刀那人“啧”了一声,吐出一句不耐烦的脏话。
这人是姜洱的同伴,一个脸上长着鱼鳍、浑身布满鱼鳞的怪物——他把手重新举高,刀尖对准地上抱在一起的林初见和季岁除两人刺过来时,姜洱刚把刀从陈命官身上拔出来。
刀身带出来的血液喷了她一脸,她转过身来,凶恶如地狱归来的恶鬼。
……
季岁除变成季城主之前一共见过姜洱三次,每一次,这个人都在他心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