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京墨只是习惯性来沈钺这里看一眼,瞧瞧他是不是还安生待在屋里罢了,谁想这一来,刚巧就瞧见了正预备出门的沈钺。
他惊了一瞬,视线自上而下从沈钺脸上扫过,眼睛里同时闪过一丝探究,问:“你要去哪儿?”
沈钺:“……”
他望着徐京墨没有说话,徐京墨便恍然大悟似的“喔”了一声,一侧身,给沈钺让出一条路:“没关系……”
他笑着,脸上表情越是阳光,语气就越显得阴阳怪气:“想去哪儿去吧,他临走前交代过,这里没人有资格拦你。”
沈钺依旧不说话。
徐京墨已经习惯了沈钺这副冷冰冰的态度,也没觉得被冒犯,挑了挑眉不知想到了什么,又阴阳怪气的把脸背了过去:“嗷,担心我跟踪你是吧?那我就不看了?”
他说着抬手捂住了眼,嘴上同时道:“需要我从一数到一百再睁眼吗?”
说完也不管沈钺是什么反应,自顾自便开始数了:“一……二……三……”
“三”字刚出口,徐京墨就听耳边倏然响起一声巨大的关门声——他念数字的声音停顿了两秒,然后若无其事的睁开眼,望着已经紧闭的大门,小声念叨:“不愿意你就直说嘛……发什么脾气啊……”
他话里带着清浅的笑意,脸上却面无表情,盯着那扇关紧的房门看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将视线移开。
屋内。
子泱竖着耳朵,直到确定那讨人厌的徐京墨已经走远了才气冲冲地从香囊里钻出来,一边破口大骂一边被气到原地打转:“气死我了气死我了……”
他跟个学舌的鹦鹉似的,半天只会说这一句话,瞧见沈钺冷冷淡淡的脸,顿时更加气不打一处来,张嘴想骂他两句,又被沈钺似有察觉而投过来的视线看得噎了刹那,又凶又怂的把话吞了回去。
他觉得自己带领沈钺从这个鬼地方逃出去的梦想破灭了,整个人虚弱的往床上一趟,就要当一条咸鱼。
阳光透过窗纸晒进来,子泱一头扑进晒得暖洋洋的被子,脸朝下狠狠吸了一口被子上阳光的味道。朦胧中似乎听见了窗户被打开的声音,但子泱也没在意,在床上趴了好一会儿后才有气无力地问:“那咱们什么时候才能去找言……我娘啊?”
子泱还没能适应自己安到许言轻头上的新身份,也没能进入自己的新角色,一不小心就要说漏嘴,好险才能艰难往回找补回来,于是心虚的那脸又往被子里埋了埋。
沈钺没理他。
子泱也没觉得奇怪,甚至他觉得沈钺什么时候理他了才是真正的奇怪……所以他很快接上自己的话头,又强行给许言轻安上了一个水性杨花的人设:“你要是再不去找她,说不定她就要改嫁了。”
沈钺没回答,子泱于是又觉得可能是自己话里的威胁力度不够大,于是接着道:“我看她身边跟着的那个男人……叫什么林夭的,就不是什么好人,一看就是对言……我娘!”
子泱深吸一口气:“……图谋不轨。”
沈钺依旧没有理他。
子泱自说自话了好半天,即便他再擅长自娱自乐,底下观众看了这么半天乐子也得给个反应才对啊?于是他怒气冲冲的从床上爬起来,恶声恶气道:“你为……”
未完的话被统统咽进肚子里,子泱左右扫了一周空无一人的房间,又看了眼大开的窗户,陷入了沉默。
我就说……子泱心里又是欣慰又是生气,嘴巴扁着,脸上表情却是骄傲的:“沈钺怎么可能被徐京墨拦住!就是吧……”
如果他走得时候能带上自己就更好了。
子泱抹了一把心酸泪,坏心眼儿的把自己所有的鼻涕眼泪一股脑全留在了沈钺的被子上。
————
甚没见识的许言轻万万没想到慕习凛如此想得开,如此大的家业说传给外人就传给外人了,自己在内心伸出反思了一下自己腐朽的思想,又像慕习凛表达了崇高的敬意,同时为自己之前的出言不逊表示了道歉,然后真情实感的把话头又转向风独摇问:“你怎么知道?”
风独摇仗着许言轻看不见她,用看傻子的目光看了她一眼,嘴上却无限温柔道:“当然是因为慕习凛他告诉我了啊。”
说完瞧见许言轻不解的神情,又道:“我好像没跟你说过,我们一家的命都不太好。”
许言轻脸上的表情更加不解了。
风独摇说他们一家子的命都不太好,于是在经历了幼子早夭、壮年丧妻之后,命不太好的慕习凛终于也走上了黄泉路。
……
许言轻乍一听风独摇说到这里时都愣住了,哑了好半晌才反应过来,声音又重又慢的“啊”了一声。
慕习凛去世那年仅仅只有四十岁,彼时距离他丧子已经过去了十九年、丧妻也已经是十七年前的事,而他的养子张念姚,今年刚满十六。
他盘腿坐在风独摇的墓前,从清晨坐到夜里,却连一句话都没说,直到张念姚回家之后发现父亲不在,于是轻车熟路的来到娘亲墓前,上前跟枯坐的父亲打声招呼,再搀着他从地上站起来。
慕习凛总来这里枯坐,小时候张念姚好奇过他爹哪儿来得那么多话要跟他娘讲,于是偷偷在慕习凛身后跟了一天,看着他熟练的清理杂草、摆上贡品,最后一撩袍子在地上坐下来,然后……
安安静静地在这里坐上一整天。
张念姚等的都困了,终于在眼皮即将合上的瞬间听见他爹说了第一句话。
慕习凛拍拍袍子上的灰站起来,轻声跟那块儿墓碑道别:“我走了。”
他说。
张念姚无论如何都没想到自己苦等一天等来的会是这么个结果,登时睁大了眼,满目的不可置信——他知道自己名字的含义……张是张家的张,念是思念的念,姚是风独摇的摇……似的,一开始他的名字其实叫张念摇,不过他祖父觉得这个“摇”字寓意不好,于是做主改成了“姚”,为此他爹还跟祖父生过一场气,两人足足冷战了半个月才别别扭扭的和好。
是以从一开始张念姚就知道,自己的父母是异常恩爱的一对儿,也好奇过他爹私下里究竟会跟他娘说些什么,却没想看到的竟会是这么一副场景-他们就像这世上的绝大多数对夫妻一样,明明相看两厌,却不知道为什么还要硬撑着在一起。
张念姚因此失望了好久。
于是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偷偷跟在父亲身后过。后来他长大了,慕习凛渐渐开始把家里的事情交到他手上处理——张念姚总算有了大人的模样,也会在忙了一天回府后,听见管家说老爷还没回来时挥挥手让他不必担心,然后走大老远的路去把慕习凛接回家。
父子俩一前一后的走着。
他们生得其实一点都不像,但无论是从身量、体型、乃至于走路的神态都一模一样,乍一眼望过去甚至叫人怀疑他们其实是兄弟俩,只有落日余晖从两人身上掠过,张念姚垂头时看见自己的影子一点点超过父亲,而慕习凛的影子渐渐变短时,才会突然之间生出一股子怅然若失来——原来父亲已经这样老了。
“爹!”
他突然出声,张了张嘴想跟慕习凛说话,喉咙却像被一团棉花堵住了似的半晌说不出话,只能在慕习凛疑惑的目光中摇了摇头,干笑两声道:“没什么,就是突然想叫叫您。”
慕习凛便也笑了,久违的抬手摸了摸他的头。
张念姚愣住了。
十四岁之后,他个头蹿得很快,所以自那以后慕习凛便再也没有摸过他的头,冷不丁被他用这种熟悉的动作表情摸了下头,张念姚在愣怔之余甚至隐隐还有点鼻酸,哑着声音又叫了一声“爹”。
慕习凛笑着应了,然后把手收了回来。
那时候张念姚始终没能意识到自己究竟为什么会难过,很久之后再回想那一天才发现,大概是因为冥冥之中他已经有了隐约的预感——预感到这是他们父子俩最后一次这么亲密了。
他在那时就已经预感到,他快要没有父亲了。
慕习凛死在那之后不久的一个雨夜。
张念姚半夜被雷声惊醒,只觉得心里一阵慌过一阵,于是冒雨跑去了慕习凛房间外,咚咚敲响了房门。
直到此时他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有多幼稚,但来都来了,张念姚稍微平复了一下呼吸,又克制的敲了两下门。
“爹!”他喊道:“我能进来吗?”
慕习凛没有回应他。
张念姚一连喊了好几声,直喊到自己好不容易恢复正常的心跳又一次跳得飞快,终于忍不住撞开门冲了进去。
屋内慕习凛的尸首都已经凉了。
他大概走得很安详,因为张念姚看到他嘴角是笑着的,手里还握着一纸婚书。
张念姚知道,那是他爹跟他娘成亲时亲手写的婚书,以前总被慕习凛宝贝似的放在盒子里,许久都不舍得拿出来看一次,生怕不小心被小辈儿撕烂了,这是第一次,他看到慕习凛握着这纸婚书。
这个他宝贝了半辈子的东西,终于在他去世的前一天得见天日。
张念姚一下没忍住,“哇”的一声痛哭出声。
“那一夜,整个张家回荡都是张念姚又响又惨的哭声……”风独摇摇着头“啧”了一声,满脸的不忍直视,大概是觉得她那个便宜儿子哭得那么惨,给她丢人了。
许言轻却难得的没在听完这段话后发表任何意见,而是微微瞪大了眼,心里掀起惊涛骇浪。
“张念姚?”她都快慌死了,在心里一个劲儿问系统:“我是不是在哪儿听过这个名字?”
“是的。”系统很快给出了答案:“你听过。”
许言轻:“……”
虽然早就知道这世上万物都是由一个又一个的巧合连接起来的,但许言轻真是怎么都没想到,这世上的巧合就跟个一环套一环的坑一样,叫人还没从这个坑里爬出来,便已经陷入了另一个坑里。
许言轻满脸一言难尽的咽了口口水。
虽然她之前从来没听过“风独摇”、“慕习凛”这两个名字,但“张念姚”这个名字……她可太熟了——虽然张念姚从没在《屠龙》这本书里出现过,但……
他在另一本书《念道》里出现过。
而《念道》额男主角厉锦弦,此时此刻就在这座城!
许言轻一时甚至不知道这两件事究竟哪一件更巧。
之前已经说过,在进行穿书任务之前,许言轻特地找了作者的其他书来看,虽然看得并不细致,但大致角色总是清楚的,而张念姚作为一个在《念道》中只占两章字数的次要配角,之所以能被她记住,实在是因为张念姚这个角色太惨了!
张念姚是在《念道》的番外里出场的,彼时距离厉锦弦成仙已经过去近了百年,厉锦弦游历至此,途径张家,便顺手帮了张念姚一把。
算起来大概也就是四十多年前的事……难怪厉锦弦对这里的习俗了如指掌。
话说回来,许言轻之所以对张念姚印象深刻,除了他最后出场,刚好在许言轻重点关注的结尾之外,还因为他委实太惨了点儿——他自幼丧母,青年丧父,父亲走得那天下了极大的雨,暴雨夹杂着雷鸣,却愣是没能压过张念姚的哭声。
满屋都是父母双全的天之骄子,只有他一个人,在没了娘之后又没了爹。
许言轻一向不太能接受这种亲情戏,当场便记住了张念姚的名字,只不过在《念道》一书中,从来没提过慕习凛这个名字,一直是用“张父”代替的,所以许言轻一开始并没有意识到这个“张父”跟慕习凛的关系,直到风独摇提起张念姚……
不会是重名!许言轻心里无比确定,因为再也不会有第二个人能哭出这种天崩地裂的气势了。
《念道》里厉锦弦告诉张念姚他爹是自愿赴死的,现如今听风独摇这么一说……显然也是一段故事。
许言轻心里无言半晌,隐约还有点侥幸心理,觉得不可能这么巧,结果第二天一出门,就看见一个五十岁左右的中年人正等在客栈门口。
中年男人朝厉锦弦走了几步,熟稔又不显得刻意迎合。
许言轻望着他,心里颇为感叹——想不到当初那个哭得撕心裂肺的张念姚,如今也长成了这副波澜不惊的成熟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