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言轻在数他们这一路上遇见的伤亡人数。
从一到十,再到二十……等到林夭反应过来时,许言轻嘴里的数字刚好堪堪停在“二十八”上。
也就是说,一刻钟的路程,他们总共遇上了二十八位或伤、或亡的淮扬城居民。
林夭抬起的脚就这么直愣愣的落了下来,半晌没有动静。
许言轻也没再说话。
沉闷的气氛在两人中间逐渐蔓延开来,许言轻尝试着抬了下自己的小腿,发现仍旧力不从心后又默默的放了下来。
她想说点什么,张了张嘴却又像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只能垂眸盯着路两旁的人看。
淮扬城刚经历过一场大火,死里逃生的淮扬城人民互相搀扶着往家里走去,偶尔会有一两个人试图说点什么来缓解一下气氛,嘴巴都张开了喉道里却像是被一团棉花塞住了嗓子,除了两声干涩的轻咳发不出半点声音。
好不容易有人开了口,听得人也只是木着一张脸,干干巴巴的扬起一个牵强的笑,没两秒又无力的坠下去。
笑不出来。
许言轻便眼见着之前还在试图缓和气氛的那人也随之沉默下来,然后无声的把身上那人快要滑落的身子向上提起,沉默着揽着他的肩膀向前走。
直到他们走出好远,那一声又长又沉的叹息声都似乎还在许言轻耳边回荡。
在此之前,许言轻从来不知道自己是个共情能力这么强的人——她仅仅只是看着面前这惨象,眼眶就忍不住发酸发热。
她吸了下鼻子,又过了好久,才低声开口:“这就是厉锦弦口中的因果循环吗?”
林夭嘴巴张了一瞬,又合上了。
他没有说话。
许言轻于是又轻声道:“我以前也觉得当神仙很好,与天地同寿,和日月同辉,但……神仙有什么好?”
许言轻说:“世人都说神仙慈悲,可他们若是真的慈悲,又怎会放着这样的人间惨象不闻不问?”
林夭说不出话。
他总是说不出话。然后他听见背上的人吸了吸鼻子,声音哽咽:“他还这么小。”
耳边有微弱的哭声传来,林夭一开始以为是许言轻,过了两秒才发现是路旁跪着的一个妇人——她怀里抱着一个约摸五六岁的男童,一声叠一声的叫他的名字,却始终没能得到回应。
男童手臂总是会从她怀里垂下来,每垂一次那妇人的眼睛就会亮起来一瞬,小心翼翼地抱着孩子的头往自己颈间搂,嘴里同时嘀咕着:“娘就知道你舍不得娘……晚上给你做喜欢的红烧肉好不好?你看娘一眼啊……你……你……”
然而纵使再怎么自欺欺人,男童的体温还是在她怀里不断流失,妇人终于忍不住从之前的小声啜泣变成嚎啕大哭,哭两声却又要生生把声音忍下来,像是害怕扰了孩子清净……
“你能不能……”她哭道:“再看娘一眼啊……”
凉风在天地之间流窜,妇人的哭声像是突然打破了什么看不到的屏障,于是细碎的啜泣声越来越多,多到几乎变成了一连片厚重的阴云,沉甸甸的从淮扬城上压下来,压得每一个人都喘不过气。
许言轻眼睛也湿了,小声重复道:“神仙有什么好?”
厉锦弦又有什么好?
她想,厉锦弦何时在乎过淮扬城居民的死活,而神仙何时在乎过人类的死活啊……
他们享受着人类的供奉,却拒绝向人类给予庇佑。
“仙家绝情,视人命如草芥,可是林夭……”许言轻垂头用他的肩膀遮住自己的眼睛,眼圈周围迅速蔓延上一层红色,说话时语气中带着让人无法忽视的哀求:“可是林夭,你能不能不要做这样高高在上的神仙?”
“你能不能在人类挣扎着,向你祈求生存机会的时候……”许言轻问,“帮一帮我们?”
从眼眶里流出的液体很快打湿了林夭肩膀上那一片的布料,林夭听着许言轻的话,几乎能看到她通红的眼圈。
她在求自己,她说林夭,你能不能不要做这样高高在上的神仙?能不能把目光从繁华鼎盛下垂,也看一看这平凡的人间?
“……好,”林夭垂下眼睛向她保证:“好。”
————
夕阳西斜,淡薄的光影在两人身上镀上一层暖色的光圈,隐约透露出几分暖意。
厉锦弦坐在屋内喝茶,松手时杯底不轻不重地磕在桌面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喝茶吗?”
他问。
除他之外再无第二个人的房间内静谧许久,半晌才有一道懒洋洋的声音响起:“不了,麻烦给我一杯水,谢谢。”
说话的人随着落地的话音露面,厉锦弦微微抬眼,入目恰是一张眼熟的脸。
他顿了两秒,说不出是什么心情的挑了下眉,把头转到了一边。
来人同样挑了下眉,大咧咧地在他对面的位置坐下,说话时唇间溢出一抹讽意:“怎么?不习惯?”
确实不习惯。厉锦弦诚实的点了下头,总算抬头朝来人看过去。
来人长着一张眼熟的脸,音色也是他熟悉的,偏偏说话时神情完全不同,以致连带着那张脸都变得陌生起来。
他盯着那张脸适应了一会儿,待得大脑习惯了才状似不经意的问:“有没有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儿的?”
“不对劲儿?”
来人……也就是盯着许言轻的脸的风独摇反问,随即一派自然的动了动自己的胳膊和腿,脸上流出一丝半真半假的笑:“我觉得挺好的,适应也不错……”
她想了想,突然倾身过去把自己的上半张脸凑近厉锦弦,同时一挑眉笑道:“不习惯的是你吧?怎么?”
她用许言轻的脸做出这么一副轻佻的神态,透露出浓浓的违和感,偏偏风独摇自己半点没有意识到,仍旧风情万种的继续问道:“怎么?后悔了?”
问完不等厉锦弦回复又自顾自的退了回去,把玩着自己的十指漫不经心道:“后悔也晚了。”
厉锦弦:“……”
他垂下眼皮看了对面的风独摇一眼,不置可否的保持了沉默。
风独摇其实并不在乎厉锦弦会不会反悔,反正事情到了这一步,她是绝对不可能回头的了,所以她也只是随口一说,不等厉锦弦做出任何反应就把视线对准了一旁的铜镜。
镜中映出一张既陌生又眼熟的脸——这张脸面相十分平和,大约是因为主人平常总是迷迷糊糊的,所以眉眼间总是透着几分茫然,看上去不带丝毫威胁,然而当她挑眉时,又隐隐泄出点独属于风独摇的照耀,显得这张脸瞬间变了个意味。
一半儿天真,一半儿妖娆。
风独摇盯着镜中的脸看了好一会儿,脑子里后知后觉的浮现出一个念头——她已经死了六十年了,连她自己都快忘了自己究竟长什么样了,所以乍一面对镜中这张脸时恍惚见竟有一瞬间的错觉,觉得自己大概一直都是长这样的,可……
她心里知道自己不是。
这是许言轻的脸,不是她的。
于是她又有些担心,万一当她用这张脸去见慕习凛时,慕习凛没有认出来她怎么办?或者……如果连慕习凛都忘了她长什么样的话该怎么办?
她自顾自的小声嘀咕,没注意旁边的厉锦弦听见她的声音后愣了一瞬,脸色立马就变了。
另一边。
许言轻在经历过漫长的适应过程后总算能从林夭背上下来了,虽说走路还不太稳当,走两步就要晃一下,但好在并没有真的摔倒,林夭在她背后看了一会儿,渐渐也就习惯了,眼巴巴看着她跟个蹒跚学步的婴儿一样,从走一步晃三晃,变成了正常行走。
等到许言轻能跑会跳之后,心里居然还诡异的升起了一丝骄傲。
只是没等她跟林夭得意,身后便突然传来了一道倏然拔高音量的声音:“妹妹!你在这儿干嘛?”
许言轻一开始没反应过来这道声音是在叫她,挑了挑眉还想跟林夭显摆,就听一阵脚步声直奔自己而来,不及她有什么动静又被一双手扳着肩膀强制性上下打量了好一会儿,然后喘着粗气急声道:“你怎么在这儿?”
许言轻懵了两秒,反手指了指自己的鼻尖:“你在叫我?”
“不然呢?”男人气急败坏的跺了下脚,揪着许言轻肩头的衣服像是要打她,最后却没舍得下手,只好继续恶声恶气的恐吓:“不是跟你说了让你藏在家里别出来吗?你又在外面乱跑什么?”
“啊!你是不是……”
许言轻被这阵迎面而来的指责骂得回不过神来,懵懵的张了张嘴,想说“你是不是认错人了”,话都说了一半儿了才猛然反应过来她现在用得并非自己原来那副身体,而是在路边随手捡来的,所以眼前这男人,很可能真是她的哥哥……
许言轻飞快闭上了嘴。
她干巴巴地“嗯”了一声,说话间突然觉得这个男人似乎有些眼熟,只是还不等她想起来自己究竟在哪儿见过这人就被对方一把拉到身后站好,然后殷勤的冲林夭露了个笑:“您怎么跟我妹妹撞上的?唉……说起来之前的事我还没谢谢您呢……”
男人憨厚的笑了两声,拽着许言轻的手不知为何紧张的直抖,力道大得几乎要在许言轻手腕上留下两道印子——许言轻原本想忍着,后来实在忍不下去了才声音极轻的“嘶”了一声……男人手立马就松开了,手足无措的扭头看着许言轻,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摆。
“掐疼你了是吗?哥哥……哥哥不是故意的……”
汉子似乎不常说这种话,话还没说完自己先紧张了起来,眼眶也紧跟着红了,无措的往后退了一步,盯着许言轻半晌没能说得出话。
许言轻隐隐觉得这男人的态度有些怪,但又说不上来具体哪里怪,只好自我安慰说对方只是太过害怕。
想了想,她咧开嘴朝对方露出了一个安抚性的笑。
男人愣住,下一秒,眼眶红得更厉害了,瞧见面前人诧异的眼神又惊觉自己的反应不太对劲儿,于是掩饰似的拿手背抹了抹眼睛,说自己之前只是太担心、太害怕了。
这理由跟许言轻猜测的差不多,许言轻了然的点了下头,倒也没往心上去。
她这会儿占了人家妹妹的身体,因为于道义不合所以也不好直说,只好抱歉的接受了汉子的好意,跟林夭两人一起住进了汉子家里。
汉子姓刘,单名一个杨字,许言轻借用的这具身体是他的妹妹,同样单名,是个漱字。
刘漱……许言轻无声把这个名字含在舌/尖琢磨了两遍,咂摸出点味儿来。
她想刘漱平日在家一定十分受宠。
事实果然也跟她想象的差不多……刘家二老早早就去世了,只余下他们兄妹俩相依为命。刘杨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平常也不懂得该如何讨女生欢心,就把自己唯一的妹妹往死里宠,连句重话都舍不得说,更别说让她做家务了。
许言轻在刘漱房间晃了一圈,切实体会到了“更别说让她做家务了”这句话的含义。
刘杨看着乱糟糟的房间也有点脸热,不好意思的把两人往外请,说自己今天还没来得及帮妹妹收拾……
他干笑了两声,指着外面的桌子道:“你们先去那儿坐一会儿,我把这边收拾好了再去叫你们。”
“嗯。”许言轻点了点头。
刘家只能算是个普通家庭,家里没什么贵重物件儿,但该有的一样不缺,许言轻抓紧时间把房间里的各项摆设都扫了一遍,唯恐待会儿刘杨出来后让她做点什么,她却连具体/位置都找不到,露馅儿。
所幸刘杨从头到尾都没想过让她帮忙,许言轻眼看着刘杨一个人跑里跑外的忙活,自己却和林夭一起跟个大爷似的坐在桌前一动不动,多少有些不好意思,几次站起来想要帮忙,结果无一例外都被刘杨又按回了作为上,同时憨厚道:“没事儿,你在那儿坐着看着我忙活就行。”
许言轻犹是不好意思,张了张嘴还想再说什么,却被林夭在那汉子看不见的角落拽住了胳膊,然后摇了摇头。
许言轻没太懂林夭为什么这么做,但也猜出来他应该不让自己多管闲事的意思,于是犹豫了两秒,终于还是老老实实的坐了下来,看着刘杨顶着满头大汗以及朴素的笑容摆上来几盘菜,然后笑着招呼他们道:“快吃呀,凉了就不好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