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境光怪陆离,人脸与光影扭曲着纠缠在一起看不真切,清醒时原本还隐约的印象随着睁开的眼睛一起,犹如海水退潮一般飞速褪去,连混乱的印象都没有在脑海中留下。
阳光从窗户的位置斜斜的洒进来铺在叶潽的眼皮上,后者受不住似的,下意识抬起手臂搭在眼睛上,好赖挡了一部分直勾勾铺上来的热意。
她慢半拍的眨了两下眼,对梦里出现的人已经忘了个干干净净,恍惚间只留下一抹张扬的红,刻在她尚且不太清醒的脑子里挥之不去,等她彻底清醒过来之后,便是这抹红,也已经消失殆尽了。
地面已经被收拾干净,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前一夜睡在这里打地铺的男人一大清早就没了影子,以致叶潽甚至忘了自己家里还有这么一个人,直到她打着呵欠从床上爬起来,又无精打采的抬脚跨过门槛,乍一对上门外那道高大的背影晃了会儿神。
那人穿了一件青白色的外袍,约摸是刚起床没多久,头发还没来得及束,就这么散着披下来,偶尔垂头时遮住了男人的视线就被男人不耐烦的随后往后一撩,发丝垂落间露出藏在其中的几缕红。
然后男人像是察觉到了旁人的存在,回头看了刚起床的叶潽一眼,又若无其事的把头转了回去。
……
住在别人家里也没想到要跟主人打声招呼,实在没有半点“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自觉。
叶潽如此想着,倒没有真的生气,甚至因为刚从梦境中抽离的那点不适应在看到眼前这人时也飞快没了踪影,以致她挑了下眉,难得好心情的问了声好。
男人……哦对!他现在有名字了,叫温洱——温洱顿了一下,似乎没想到叶潽会主动跟他打招呼,愣了两秒才不自然的回了声“好”。
叶潽没在意他这点别扭,得到回应后脚步轻快的去打了水洗脸,等她把一切都折腾好之后,温洱也已经收拾好了,长发被规规矩矩的束在脑后,露出他一双张扬而又跋扈的眉毛,眉毛底下是微微上翘的凤眼,眼皮耷拉下来时总透露出若有似无的不耐烦;嘴唇习以为常般抿着,看不出任何情绪。
温洱生得很好看,叶潽一早就知道这一点,眼下也不过是在心里又一次加深了这个印象罢了。
她一个人时是不经常吃早饭的——事实上她连饭都不经常吃,但家里平白无故多了一个大活人,叶潽总不能强迫对方跟自己一起辟谷——且不说温洱愿不愿意,就算他愿意了,坚持不了十天多半也会被饿死。
所以叶潽特地从不知道哪个角落里翻出了自己不知道多少年没用过、已经落了厚厚一层灰的大锅,又扒拉出来一袋米,待烧好火水也添上后还却旁边随手打了两只野鸡回来,预备要个温洱做个荤素搭配的健康一餐。
温洱就两手抱着手臂站在一旁眼巴巴看着叶潽给野鸡去毛、放血、清洗、最后轻车熟路的掀开锅盖把那只光溜溜的野鸡扔进去。
叶潽在碰上温洱时总是格外活泼些,像变了个人似的,见温洱不声不响的站在旁边盯着她这一系列动作,也不走开,心里反常的生出点交流欲,头也不抬的笑道:“是不是没想到我这么熟练?”
温洱没有说话。
短短一天,叶潽已经习惯了温洱非必要不开口的冷性子,也没打算真的听他的回答,紧跟着回答道:“从前跟别人学得,不过很多年没做过了……”
叶潽说着又掀起锅盖往里面扔了两瓣儿蒜,几截长短一致的葱,还有两片生姜,想了想,又扔进去点旁的叫不出名字的东西……这些步骤都是从前那个人教她的,叶潽学得时候不怎么走心,并不强求知道个来龙去脉,全靠肌肉记忆才能把这一整套流程记个八/九不离十。
她眯着眼又想了一会儿自己还有没有落下什么调料没放,耳边冷不丁响起温洱似是随意的问话:“跟谁学得?”
叶潽艰难将思绪从整排的菜谱中抽出来,茫然的看向温洱。
温洱似乎也对自己突如其来的问话觉得懊恼,见叶潽只是愣怔的看着他却不说话又有些恼,脸上飞快闪过一丝别扭,恼羞成怒的把头转到了旁边。
叶潽的声音便在此时响起:“是我认识的第一个人类。”
————
“看见了吗?先去毛……”男人又懒又漫不经心的声音穿破空气形成气流,贴着耳根响起,不晓得是因为本身业务能力就不够强悍还是说话时跑了神,以致始终被他握在手里的野鸡突然奋力挣扎了两下从他手里挣开,然后在一声比一声凄厉的惨叫中拼命挥舞着翅膀乱跑,糊了男人满头满脸的鸡毛。
“呸!”男人偏过头吐出了嘴里的鸡毛,震惊的看着眨眼间就已经跑得没了踪影的野鸡,临时将美食课换成了思想教育课:“一只鸡尚且有不向命运低头的勇气,你身为引路灵,也当有此等骨气。”
男人说着转过头去,看着个头还不到他腰的小孩儿,瞧见对方的视线从那只逃跑的野鸡身上收回来再看向他的时候,淡薄的眸子里明显添上了几分鄙夷。
男人临时打了一股子关于人生道理的草稿就这么胎死腹中。
他低头看了眼自己手上沾着的鸡毛,又看了眼已经烧开、眼下正“咕嘟咕嘟”翻滚的热水,最后将视线落在小叶潽身上,说:“大晚上的,吃得太油腻对身体不好,咱们换成白粥怎么样?清淡又养生,保准你能延年益寿!”
他嘴上糊弄着叶潽,心里却累极了,挪开视线不去看叶潽那张冷淡到面无表情的脸,心道:现在的小朋友啊……
他看着满脸无所谓的说着“我本来就活得很久”的叶潽,心累道:……越来越不好糊弄了。
彼时还只有小小一只的叶潽就面无表情的看着他感叹,然后更加面无表情的张嘴吐掉了刚刚那只死里逃生的鸡在逃亡过程中因为扑腾翅膀而不小心飞到她嘴里的鸡毛。
那是第一次有人说要给她熬鸡汤,虽说最后她连一口肉都没吃上,撑死只能算是吃了一嘴的鸡毛,但她还是很开心,等到男人捧着一碗饱经风霜才做出来的白粥递到她跟前时,眼睛微不可察的亮了一瞬。
但她绷着脸,什么反应都没表现出来。
男人便乐了,大掌揉着她的头顶忍不住笑道:“小小的年纪,这么端着做什么……”男人仰天做了个夸张大笑的动作,拍着叶潽的后脑勺说:“来,跟着我学……”
“哈……哈……哈……哈……”
男人豪放而虚伪的笑声顺着晚风几乎传遍了整座山头,小叶潽用看傻子的目光看了他一会儿,敷衍的从喉咙里挤出几声干涩的“哈”来糊弄对方,唇角却一点、一点的翘了上去。
仅仅是想到这些画面,叶潽原本显得有些冷硬的脸部线条便渐渐柔和下来,说话时虽然低着头没有叫温洱看见表情,从侧面却能清晰的看见弯起来的眉眼。
她没有明说,只含糊道:“就是……我认识的第一个人类。”
————
叶潽明显不想直说,温洱也不是爱好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固执性子,粗略扫了一眼叶潽的表情就知道她在回避这个问题,便也顺着她的话“哦”了一声,当做对这一话题的结尾。
叶潽直到此时才从回忆中抽身出来看了他一眼,脸上表情颇有些意外。
熬鸡汤过程漫长,少说也要两个时辰,叶潽和温洱都不是话多的人——温洱是真的话少,叶潽则是憋了半肚子的话想跟温洱说,张嘴的瞬间却连一个标点符号都忘得干干净净,仿佛她那满肚子的话来自于另一个人……
总之,两人就这么相对无言的互相看上两个时辰也不是回事儿!叶潽借着看火的动作想了一会儿,还没琢磨出来该如何缓解气氛眉毛就莫名皱了起来。
温洱视线始终落在别处没有看她,这会儿却第一时间扭过头来,问:“怎么了?”
“没事儿……”叶潽道:“有人迷路了,我送他下山。”
说着,叶潽从地上站起来,拍了拍自己裙摆沾上的枯叶,交待温洱道:“我很快就回来,你看着点锅。”
温洱看她一眼,默不吭声地点了下头。
叶潽是引路灵。
她自己其实也不知道引路灵是个什么东西,反正在她的认知里除了她自己,她再也没碰上过第二个同类,但那人是这么告诉她的,所以这些年来她一直兢兢业业地当着自己的引路灵,尽职尽责的送每一个迷路的人回家。
明路山的路况其实并不算复杂,寻常人走个两三遍很容易就能记住下山的路,但架不住总有些孩子调皮,不听大人的话往山上跑,等到跑出大老远了一回头,才发现自己正处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连东西南北都分不清。
今天迷路的小孩儿就是这么个情况。
小孩儿家里养了几只山羊,又白又听话,一直是小孩儿负责喂它吃草的,不知不觉间就有了感情,然后这只山羊今天一大早不知道发了什么疯,非要往山上跑,小孩儿怕它跑丢了,想都不想就追了上来,结果到头来跑丢的却是他……
小孩儿甫一停下来喘了两口就懵了,表情震惊的转头看了眼四周的环境,连自己叫什么都忘了,好半晌才慌乱的选了其中一个方向走了两步,没看到自己来时的路,于是又瘪着嘴退了回来。
他找不到回家的路,跑丢的小羊也没找到,眼圈儿一下就红了,又想起之前大人为了不让他乱跑而编出来的各种恐怖故事,嘴巴扁的更委屈了,一只手用手背抹眼泪,一只手就捂着嘴,害怕自己哭出声后招来那些故事里专吃小孩儿的怪物。
他哭得专心致志,冷不防身后突然响起了一阵树叶被风吹动的“飒飒”声,小孩儿心里一慌,各种怪力鬼神的故事一瞬间填/满了他的脑袋,紧张的连口大气儿都不敢喘,一双眼睛无助的飞快转了两圈。
然而他越是害怕就越是控制不住自己的脚,捂着嘴一声不吭的朝着方才发出声音那地方走过去,满脑子糊成一团的浆糊。
那声音像是在引着他往前走一样,每当他觉得自己已经到那声音跟前了,那声音就会在转瞬间飘得更远……然后就这么引着他一步一步地,走出了那片林子。
直到眼前出现了一条清晰的路道,那小孩儿嗓子里隐约的啜泣才算彻底停下来,捂着嘴的小手也放下了,激动难耐的两步跑过去顺着那条山道看过去,一眼就看到了路尽头的村子。
炊烟顺着烟囱飘向天空,小孩儿看着那一股又一股的白烟,脑子还没反应过来,味蕾率先做出了反应,在他唇齿间生出了一滩口水。
小孩儿兴奋的叫了一声,正要拔腿往山下跑,动作却又蓦地顿住,放低了声音自言自语:“可是我的小羊还没找到呢……”
他嘀嘀咕咕,不知道是在说给谁听,结果下一秒耳朵就敏锐的捕捉到了一声弱弱的“咩”。
小孩儿眼睛一亮,飞快转过身朝着声音响起的地方看过去——只见路旁的灌木丛发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紧跟着,一颗长着犄角的羊脑袋顶着两根草从其中钻了出来,一抬头见着自己的小主人,羊胡子顺着嘴巴在空中转了好几个圈,发出了一声没心没肺的“咩”。
小孩儿眼泪还挂在眼角,听见这声音后却忍不住笑了一声,然后笑出了一个响亮的鼻涕泡!
小羊不知道在哪儿滚了一圈儿,浑身都脏兮兮的,他也不嫌弃,扑上去搂着小羊的脖子使劲儿蹭了好一会儿,这才牵着它一步一步的往家的方向走。
他不知道,在他们身后,有一个人看着他们的背影犹豫了好久,最后还是亦步亦趋的跟了上去——山下的小孩儿一般是不会上山的,即使上了也会跟在大人身边,所以叶潽没怎么见过迷路的小孩儿,担心他在回家的途中仍会迷路,索性就这么一路送他到了家门口,直到亲眼见着小孩儿被家长抱在怀里半真半假的打了两下屁股才放下心来,转过身慢条斯理的往回走。
她没料到自己会撞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