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在墙角的不知名野花晃了下腰,晨露顺着下垂的绿叶缓缓滑落,散养的家鸡慢悠悠在院中踱步,尖锐的喙一点一点的去啄落在地上的小米,走路时在地面留下一串长长的脚印。
空气中传来一声温柔的弹舌,混着不太清晰的花香,渐渐显出一道纤细的身影。
那影子矮身下来,冲地上的鸡勾了勾手指。
肉质上好的芦花鸡谨慎的盯着女人的指尖看了一会儿,又低头看了眼儿洒落的米粒,终于还是像邪恶的人类势力低头,矜持又屈辱的撒还扇了两下翅膀朝那人走过去。
红色的鸡毛在它行走的过程中落了一地,女人挑了下眉,顺手从地上捡起来,刚拿到手里就不置可否的笑了一声,然后低声自语:“醒了啊……”
从出生起就注定要被吃掉的芦花鸡没有听懂眼前这个神神叨叨的女人到底在说些什么,又扑腾了两下翅膀,发出“咯咯”的声音。
女人耸了下鼻头,抬了抬下巴无声的指使对方接着去啄自己的米后终于动作缓慢的从地上站了起来,然后慢条斯理的低头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裳,抬脚朝其中一间屋子走去。
屋内有一大一小两个人,小的那个使劲儿抱着大得那个的胳膊,看上去像是恨不得整个人一起粘在大得那个身上,绞尽脑汁的劝着身下人冷静的同时耳朵敏锐的捕捉到了脚步声,于是又艰难的把脖子扭到后面看着来人道:“要不是我拼死拦住了他……”
小孩儿的声音异常响亮,隐隐还透着几分得意:“你现在早就死在他手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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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境混乱而又毫无秩序,人脸和环境扭曲得不成形,拼命阻止着她看清面前的形式。
她记得风独摇不晓得使了什么办法打开了传说中的炼狱入口,而她倒了八辈子血霉正好站在那入口前面,被外力强行拽入这方入口之前,她的眼睛本能的落在了沈钺身上,然后沈钺来救她……沈钺!
许言轻陡然从梦中惊醒,身子猛地自床上弹起,一边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一边本能的环视四周的环境,然而不等她看清自己究竟身处何处,视线里便突然闯进了一道人影。
那人影原本正优哉游哉的坐在桌前喝茶,听见她这边的动静后眼睛轻飘飘的落在了她身上,甚至还有心情跟她打招呼。
“下午好……”那人摆了下手,说完不知想到了什么,把桌上的茶杯往旁边的推了推:“喝茶吗?”
许言轻:“……”
喝个屁!一团乱麻似的记忆在这会儿功夫里已经全都理清捋顺,许言轻记起自己从入口掉进着鬼地方之后便失去了原本的记忆,而一直以为自己是一个叫“叶潽”的女人,然后她遇见了因为被她连累所以同样掉进来的沈钺……当然,那会儿她并不知道那人就是沈钺,而一直叫他“温洱”……
许言轻想着想着便不由得陷入了沉默,心道难怪她当“叶潽”时总觉得温洱脸上的表情熟悉……原来是因为她早就见惯了沈钺这副“不顺心就杀了许言轻祭天”的表情。
意识到这一点的许言轻心情极为复杂,嘴角不由自主地抽搐了两下,甚至不知道该摆出一副什么样的表情才算合适。
不过现在显然不是纠结这一点的时候!
许言轻后背绷得笔直,浑身上下的防备几乎要溢出来,眯着眼看了面前的女人一眼,试探道:“叶潽?”
女人/大约十分诧异她能一口说准自己的名字,眸子不由自主地放大,稀奇的又看了许言轻一眼才点了点头。
许言轻松了口气。
她顾不得猜测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眼前这个环境是不是又是一层环境,而这个真正的叶潽又有什么意图……她语气被拉得紧绷,说话时嗓子甚至干涩的生疼:“沈钺呢?”
叶潽耸了耸肩,还没来得及说话屋外又响起一道惊喜的嗓音:“言轻!你醒啦!”
说话的人一边说一边向里面冲进来,话音未落人已经跳到了许言轻的床上,两条胳膊圈住许言轻的脖子,勒的后者甚至在某一瞬间翻了个白眼儿。
跟在他身后进来的还有一个男人,叶潽视线在场上三人中间打了个转,十分有自知之明的主动退了出去。
退到门口时又像想起什么似的,在沈钺宛若杀人的目光中又游刃有余的退回来,然后拎起桌上的茶壶,从容的退了出去。
这次她是真的走了,还好心的顺手帮他们带上了门。
另一边许言轻总算从子泱几乎要死人的力道中缓了过来,一边费力扯着他的胳膊让他离自己远点一边大口吸了两口气,心里怀疑再被子泱抱两秒她就要因为呼吸不畅而丧命。
她无奈的吐了口气,没好气的推搡了两下子泱。
子泱不好意思的往后退了退,两秒后又锲而不舍的缠上来,试图跟许言轻告状:“还是你好……他刚醒过来的时候差点要杀人,我好不容易才拦住他……你看!我手上都是当时拦他时留下的伤。”
子泱不依不饶的挽起自己的袖子,露出一截白萝卜似的胳膊给许言轻看,只见对方嫩白的皮肤上果然有一片青紫色的痕迹,一看就是大力撞出来的。
子泱偷偷觑了眼后面沈钺的表情,发现对方并没有戳穿自己的打算后更加得寸进尺,哭哭啼啼的继续跟许言轻告状。
他以前其实没有这么粘人……或者说至少没有这么粘许言轻,今天却不晓得吃错了什么药,跟小狗狗讨关注似的一直用自己黑溜溜的眼睛盯着许言轻看。
许言轻猜大约是因为她这次差点真的死了的缘故。
她垂头看了眼子泱的发旋,抱歉的揉了两下。
子泱胳膊上的伤跟沈钺其实一点关系都没有,是他从沈钺身上跳下来时太过兴奋,所以不小心磕在了旁边的桌子上,而许言轻虽然不知道真实原因,但也知道子泱这话多半是在冤枉沈钺,于是她顺着他的心意朝沈钺投去一个谴责的眼神儿,可惜谴责到一半儿便倏然没了底气。
她无措的眨了两下眼,已经到嘴边的谴责突然拐了个弯儿,变成了“你没事吧”。
子泱感觉受到了背叛,愤愤不平的从许言轻身上退开,瞪圆了一双眼睛盯着许言轻看。
许言轻尴尬又无计可施的错开了目光。
不是她不想帮子泱,实在是没脸……沈钺为了救她才会被牵扯进这桩烂事里,且从她恢复的记忆看来,沈钺比她更早的找回了真实的记忆,却没有趁机离开,还任劳任怨的想办法救她……许言轻觉得就算是白眼儿狼此情此景下大约也做不出这种翻脸不认人的损事。
子泱告假状失败,佯装气极的跺了下脚,一边嘟囔着“可恶的大人”一边往外走去。
走路时脚步重重的落在地上,“咚咚咚”的一声响过一声,生怕屋里这两人不能发现他生气了,然后随便来个人哄哄他。
谁想这俩人真就一个赛一个的无动于衷,他手都已经搁在门把手上也不见有人出手拦了一下他。
子泱气急,又不好意思出声叫他们挽留自己,于是把步子踩得愈发的响,顺便把门扯得哐哐响。
他想折回去,又觉得是自己要走得,若是没个人劝他他又这么灰溜溜的回去了难免失面子,于是在脸面和叙旧之间犹豫许久,终于一咬牙选择了脸面,满脸被背叛和被忽略的失望的离开了。
身后的门被他甩的震天响,屋内被留下的两人彼此对视良久,却始终没有一个人主动说话。
沈钺是因为一贯的话少,许言轻则是因为尴尬,不知道该说什么——真是奇怪,她当“叶潽”时什么话都想跟“温洱”说,变回“许言轻”后面对“沈钺”却只剩习以为常的沉默,好半天才能憋出一句“谢谢你来救我”和“不好意思连累你了”。
沈钺冷冷的看她一眼,连声最简单的“嗯”都懒得还给她。许言轻于是更尴尬了,两只手揪着床上的被子,眉毛纠结的拧成了一团,拼命咧了下嘴想要像从前那样冲沈钺笑一下,摆出来的表情却每一寸皮肤都透露着假。
沈钺因而皱了下眉,脸上神色越发显冷,瞪着许言轻看了一会儿,最终一言不发的转身从屋内离开了。
许言轻下意识想要挽留他,最终却只是徒劳的张了下嘴,不出两秒又闭上,然后眼睁睁看着沈钺的背影消失在自己的视野中。
从前许言轻见到沈钺的背影也会觉得心塞,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叶潽”当久了,被同样失忆的“温洱”养刁了胃口,以至于眼下当她再一次看见沈钺的背影时,从内心深处一点一点涌上来的,除了最初的心塞,还有铺天盖地的难过。
她伸了下手,不知道自己想留下什么东西。
室内终于又一次只剩下了她一个人,许言轻在床上枯坐许久,直到僵硬的脊背开始发酸才用手撑着床面,身子随之向下滑,等她把自己整个人都滑进被子里时,望着眼前无限蔓延的黑暗,许言轻突然难过的发出了一声呜咽。
像一只受伤了的小动物,抱着自己血淋淋的伤口哭出了声,又不敢放声大哭,生怕引来了猎人。
黑暗里被裹着的那个人影轻轻轻吸了下鼻子,眼泪落在被面上洇出一片痕迹,许言轻难过的抽了抽鼻子,因为她突然意识到如果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糟心事,“叶潽”跟“温洱”大概就是他们正常相遇之后的样子。
没有莫名其妙冒出来的怪人,没有针对他们两个的阴谋,他们像这世上所有的普通人一样正常的遇见,然后平凡的相处,最后意料之中的心动。
而她能知道这一点,是因为在她还是“叶潽”的时候,她就已经喜欢上“温洱”了。
但她不是“叶潽”,沈钺也不是“温洱”。
有风扯着窗纸沙沙作响,真正的叶潽坐在院中央事不关己的喝茶,抬头看见灰溜溜出来的子泱,忍不住“噗嗤”笑了一声,抬高手臂冲对方晃了晃自己手里的茶壶,一本正经的发出邀请:“喝茶吗?”
“喝!”子泱三两步迎上来,夺过叶潽手里的茶壶便给自己倒了满满的一杯,然后甚是豪爽的仰头一饮而尽,把空了的茶杯重重磕在桌面上。
叶潽探头过去看了一眼,一挑眉为子泱鼓了两下掌。
子泱借茶浇愁,一杯一杯喝的甚为豪迈,边喝还边跟叶潽诉苦,说这段日子以来自己这么担心那两人,结果他俩回来后光顾着花前月下了,一点都不考虑他的感受。
叶潽认同的点点头,不小心抬眼瞥见子泱脸上已经泛起了红晕,顿了两秒,小声问道:“你是不是喝醉了?”
“怎么可能?”子泱觉得叶潽在说胡话,举起自己面前的茶杯又一次一仰而尽后不可思议道:“我喝得明明是茶,喝茶怎么会喝醉呢?”
话音落地,他便觉得脑袋一重,然后“咚”的一声磕在了桌子上。
叶潽感同身受的“嘶”了一声,嘴唇下撇,身子随之后仰。
她探了下身,刚想看子泱怎么了就见一道高大的人影已经走了过来,最后在他们这方石桌前停下时皱了皱眉,看着趴在桌面上不省人事的子泱问:“他怎么了?”
叶潽无辜的撤回身子:“不知道……可能喝醉了吧……”
她喃喃,话音落地的瞬间就见沈钺瞬间凉飕飕的朝她看过来,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叶潽赶忙摆手:“不关我的事啊……是他自己要喝的……话说回来还不是因为你们两个太过分……”
她又换上一副说教的口气,语重心长道:“别看子泱年纪小,其实心里藏很多事的,要注重孩子的心理健康知道吗?不能只顾着自己情情爱爱……”
叶潽喋喋不休,话没说完就见沈钺已经一脸不耐烦的俯身推了两下子泱的肩膀,冷声道:“醒醒。”
“唔……”子泱酒品见人品,被人喊醒了也不吵不闹,鼓着脸不知道嘟囔了两句什么——大概是沈钺的坏话——然后抬头看了眼一脸冷漠的沈钺,在他的目光示意下乖乖从石凳上站了起来,老老实实的跟在沈钺屁股后面走。
他连站都站不稳,临走前还不忘跟叶潽摆摆手说再见,然后摇摇晃晃的小跑两步追上沈钺。
一大一小两道身影越行越远,叶潽收回自己跟子泱打招呼的手,默默叹了口气。
假茶害人啊……她心里想着,又抬眸看了眼已经走远的沈钺跟子泱两个人,随即重新把目光落在跟前的茶壶上,把脸凑过去闻了两秒,最后直起身子自言自语道:“好像酒味儿还是有点浓……”
她嘀咕:“还是再改进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