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言轻醉得连自己姓甚名谁都忘了,更别说从沈钺本来就不太明显的表情变化中读懂他听见“温洱”这两个字时那一刹的挑眉是什么意思。
沈钺低头,跟仰面看向自己的许言轻对视,眼里情绪有些微妙:“你刚刚叫我什么?”
他嗓音低沉,语气听起来不像是威胁,倒更像是循循善诱……或者说喝醉了的许言轻想当然的把它理解成了这种意思,于是底气也足了,眼神也不可怜了,连酒嗝都打得格外响亮,打完扒着沈钺的胳膊小声道:“沈钺。”
沈钺又挑了下眉。
许言轻于是又换回了之前那副可怜巴巴的眼神,扁着嘴试图寻求沈钺的安慰。
沈钺无动于衷。
许言轻跟他对视,对视到一半儿又想起自己刚刚没有得到回应的话,哑着嗓子重复:“沈钺……你抱抱我。”
空气在两人之间流淌,叶潽拼命把自己的脸往酒杯后面藏,自欺欺人的觉得只要她藏得够好,那边那两个人就不会发现她在偷看,实际上她望过去的目光已经灼/热到但凡是个正常人就难以忽略的地步了,更别提她嘴边还一直挂着一副迷之微笑。
沈钺都懒得搭理她,视若无睹的打量了一会儿许言轻的表情,然后突然面无表情且强硬的把袖子从许言轻手里抽了出来。
许言轻委屈的眼都红了,眼泪蓄在眼眶里还没来得及落下来又见一只手朝她递了过来。
沈钺没有说话,但许言轻醉得不清的脑子难得清醒一回,眼睛一亮,乖乖把胳膊架了起来,同时把两条腿往凳子上一曲,做出一副“我已经准备好了”的样子。
沈钺便上前一步,先前伸出去的那只手穿过许言轻的肘窝落在背后,另一只手从她的腿弯穿过去,稍一用力,便把她从凳子上抱了起来。
许言轻得偿所愿,总算愿意显露一番自己优秀的酒品,把脸往沈钺肩窝一藏,乖巧的保持了安静。
临走之前沈钺回头凉飕飕的看了叶潽一眼,叶潽表面上镇定自若的冲他举了举茶杯,实际上脑子里开心的一直在放烟花,好不容易才克制住没从喉咙里发出一声鸡叫。
她感叹沈钺和许言轻天造地设的同时又不小心想起了子泱,于是同情的“啧”了一声,不忍直视的摇了摇头,心想这个人区别对待到这种地步,难怪子泱要闹!边想还边在心里犹豫等明天子泱酒醒了,她要不要把这一幕添油加醋的再给子泱重述一遍……年纪轻轻就要遭受这等打击,怪可怜的!
叶潽又“啧”了一声,表面上一副十分同情子泱遭遇的模样,实际上心里极其幸灾乐祸。
画卷在抵达末尾时又一次开始重新播放,恰好播到了阎道年隔着一片落叶吻下来的场景,叶潽一怔,唇角随之向上勾起。
清风从她脸颊处拂过,叶潽看得次数太多了,闭上眼都能想象得到阎道年这一吻落在了什么位置,呼吸洒在她脸上时又是什么感觉。
轻轻的,痒痒的,隔着一片树叶,甚至能感受到树叶的脉络纹路。
说来可笑,阎道年当年亲她时她情窦未开,一点感觉都没有,甚至觉得阎道年突然凑过来的脸影响了她识字,有点烦人,如今却在一次又一次的场景重现中拾起了当日被丢下的感官,后知后觉的不好意思起来。
于是她笑了一声,拿着茶杯的右手高高举起,隔空跟画卷中的男人碰了下杯,随即轻声感叹:“又一年了啊。”
她顿了顿,不知想到了什么,语气放得轻缓,似是在跟画中人打商量:“你究竟打算什么时候才放我出去啊?先说好啦,若我出去后你已经人老珠黄白胡子一把,成了个讨人嫌的糟老头子,我可是不会认你的!”
画卷中的男人自然不会回应她。
他只是虔诚的在面前的少女脸上落下一吻——即使隔着树叶,他垂在身侧的手还是忍不住握成了拳,指甲深深的陷进掌心的软肉,闭眼时连呼吸都是凉的,眼睫毛紧张的上下翕动。
阳光隔着一层窗纸亲吻许言轻的眼皮,光影错落间能够瞧见她的眼睫毛轻颤,然后在掀开一条缝的瞬间狠狠跌了下去。
许言轻欲哭无泪,心想她着辈子再也不会随便接别人的东西了!
她徒劳的挤了下眼,试图再次睡过去。
叶潽的酒不知道是个什么神奇的品种,闻上去没有丝毫酒味,落在舌/尖也是淡淡的茶香,偏偏下肚的时候就是实打实的酒,三杯就能叫人失去意识!这也就罢了,最难堪的是她一觉醒来,前一晚的记忆立马就顺着睁开的眼睛丝毫不差的在脑袋里涌现,跟看电影似的,自动重播也就算了,关键时刻居然还带放大以及慢放功能的!
许言轻现在一合上眼,满脑子就都是自己喊出“温洱”时沈钺瞬间变得微妙起来的表情,以及紧随其后的,对方问自己的那句“你叫我什么”。
许言轻:“……”
怎么还入戏太深出不了戏了呢!
她暗斥自己没出息,又在床上装死装了许久才一咬牙翻身坐了起来,然后鼓起勇气朝屋外走去。
院里意外的一个人都没有。
许言轻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隐隐有点疑惑,往前走了几米才看见一个正面对树干站着的人影。
“……你干嘛呢?”许言轻不解,走到跟前拍了拍子泱的肩膀,手刚收回来就见子泱一脸生无可恋的把头转了过来,“人生无望”的表情看得许言轻一怔,下意识以为除了什么事。
子泱看完她便把脑袋又转了回去,继续自己的“面树思过”:“我昨天喝醉了,给沈钺添了麻烦,所以在反思。”
“是吗?”许言轻震惊之后又生出一股子同病相怜来,看子泱的目光也莫名多了几分敬佩。
她清了清嗓子,猜测子泱都被罚站了,应该是干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于是八卦中又透着几分虚伪的关怀的问:“你干什么了?”
想了想,又细化道:“你也让沈钺抱你回房了?”
她语气里透着几分不明所以的兴奋,谁料子泱眼睛一瞪,震惊道:“我为什么要让他抱我?我不想活了吗?”
不想活了的许言轻:“……”
子泱接着道:“我自己走回去的,但是我回房间之后没有立刻睡觉,非得让沈钺在床边坐着,等我睡着了才能走。”
子泱说着说着又少年老成的叹了口气,说:“你说我是有多想不开才会让他陪我到睡着啊……”
真正想不开的许言轻:……
她以为子泱得做了多伤天害理的事才会被沈钺扣在这里罚站,谁料他只是叫沈钺多等了他一会儿就落得了这么一个下场,那她……
许言轻打了个寒颤,怀疑沈钺可能要把她活剥了。
子泱恰在此时一脸好奇的朝她看了过来,问:“你怎么也在这里?也被沈钺罚站了吗?”
“……没有!”许言轻脸皮薄,坚持在孩子面前维护自己大人的尊严,一本正经道:“我跟你可不一样,我喝醉之后从来不麻烦别人。”
话音刚落,许言轻眼尾余光就不小心瞄到了不晓得已经在他们身后站了多久的沈钺,脸“刷”一下就红了。
沈钺视线坦然的自许言轻脸上扫过,既没有对她刚刚那番不尊重事实的发言发表任何看法,也没有如许言轻想得那般当场翻脸,要求她也罚站,而是自顾自的略过了她,上前两步在子泱跟前停下。
子泱不知道在沈钺都学了点什么,只看他一眼便把头垂了下去,同时小声保证:“我再也不喝酒了。”
沈钺继续盯着他不说话。
子泱便接着道:“喝醉了也坚决不麻烦你。”
他说着想了想,大约是觉得这样说不够诱/人,于是又自觉加重了筹码:“不仅如此,以后你喝醉了我还会照顾你。”
子泱就这么半真半假的说了半天,沈钺终于满意了,面色淡然的转身离开,只不过离开之前不晓得为何意味深长的看了许言轻一眼。
许言轻想了想,觉得沈钺这应该是在警告自己。
他越走越远,背影终于在视线中化成了一个小黑点,子泱站的腿酸,没骨头似的靠在许言轻身上,直呼累。
许言轻退后一步扶着子泱的肩膀站直,然后一脸严肃的道:“知道刚刚那一幕叫什么吗?”
子泱茫然的摇了下头。许言轻便露出一副神秘莫测的表情来,指了指子泱,又指了指自己,说:“姐姐今天就要教你一个成语——杀鸡儆猴。”
她一句一顿道,一本正经的模样看得子泱一头雾水。
另一边自觉已经看懂了沈钺潜台词的许言轻一整天都乖得不行,吃饭的时候自动坐在了离沈钺最远的位置,生怕对方触景生情,决定让她也去罚个站什么的。
然而不知道为什么,沈钺好像更不高兴了。
许言轻偷偷摸摸的打量沈钺,觉得他有点无理取闹,想了想,伸长胳膊夹了一筷子菜放进沈钺碗里,等对方看过来后又赶紧掩盖罪证似的依次给子泱、叶潽一人夹了一筷子菜:“尝尝这个,好吃!”
话音落地,沈钺脸上的表情更难看了,许言轻甚至怀疑他会当场把自己夹进去的菜给挑出来扔了。
好在即使脸臭,那口菜到底也被沈钺吃了。许言轻看似一直埋头在碗里扒饭,实际上目光一直盯着沈钺的动静,直到看见他把那口饭吃进嘴里,才轻而又轻的松了口气。
余光时刻关注他俩动静的叶潽嘴巴一咧,毫无知觉的吃了一口大糖。
许言轻后知后觉的转向叶潽,从对方熟悉的表情里看到了嗑糖时的自己,喉间顿时一哽,被递到唇边的热汤烫了下舌/头,捂着胸口咳了好一阵后欲盖弥彰的瞥开视线,磕磕绊绊的问叶潽他们怎么才能出去。
“我怎么知道?”谁料叶潽理直气壮的挑了下眉反问,说话间脸上“磕到了”的神情还没有完全褪去,一脸的似笑非笑。
许言轻沉默半晌,好不容易忍着脸颊的热意忽略了叶潽的视线,追问道:“这不是你的地盘吗?怎么会不知道!”
她语气震惊,谁料想叶潽比她还要震惊,用一种夸张到可以去演戏剧的语气反问:“谁跟你说这是我的地盘?”
许言轻愣了愣。
叶潽已经忘了自己被困在这里多少年了——“可能……有四十多年了吧……”叶潽歪着头想了一会儿,实在想不出具体的日期来,只好放弃,转而冲着许言轻笑道:“我要是知道怎么才能出去,怎么会还待在这儿。”
她语气似无奈,说完还摊了下手表示自己真的无能为力。
凉风顺着她摊开的双臂亲密的缠在她身上,许言轻、沈钺以及子泱三人在叶潽的带领下顺着这里唯一的一条路走了一遍……明明一直在走直线,停下来时却还是在叶潽的那间小破屋前。
许言轻不死心,拽着他们又原路走了好几遍,终于不得不承认,这个幻境似乎没有出口。
叶潽已经习惯了,早在许言轻坚持要走第三遍的时候便明智的停了下来,然后坐在石桌前看向风尘仆仆的三人,眼珠子一转,朝中间那人递过去一个倒得满满的杯子。
许言轻走得喉咙都要冒烟了,下意识说了声“谢谢”,然后从叶潽手中把杯子接过来,仰头正要往嘴里灌,余光突然瞥见了旁边的沈钺,身子一僵,又默默将手放下来,把杯子还了回去。
“谢谢……”她艰难的吞了口口水:“不用了。”
叶潽失了乐子,无趣的叹了口气,然后伸长胳膊把杯子搂回来,自己仰头喝了。
“没意思……”她嘀嘀咕咕的嫌弃这几个人,还想再说点什么又接触到了沈钺冷冰冰投过来的视线,脖子往后一缩,闭上了嘴。
片刻后又猛然回过神来,理直气壮的挺直了背,道:“你们有没有良心,怎么说我也是你们的恩人啊。”
怎么就恩人了?许言轻皱了下眉,正要反问,却突然意识到子泱跟沈钺都没有反驳叶潽这句话。
于是她顿了顿,视线小心翼翼的在一大一小两个男人之间转了两个轮回,再开口时便谨慎了许多:“是吗……”
她斟酌道:“不知道您帮我们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