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是因为他是叶潽和阎道年的故事中多出来的那一个,所以花面对沈钺格外宽容——只是简单的抹去了他的记忆,甚至都没有在他恢复记忆的过程中做出任何的干涉,所以在某个再普通不过的清晨,沈钺一睁开眼,歪头的时候看见床上睡得正香的人儿,脑子里突然就闪过了她的名字。
许……言……轻……
他把这三个字含在舌/尖念了一通,眉梢渐渐挑起。
记忆就是从这一刻渐渐回来的,沈钺先是想起了许言轻的名字,紧跟着想起了自己会出现在这里的缘由,紧跟着又想起了一些不太好的事情,最后才是自己的名字。
沈钺。他故技重施般同样将这个名字放在舌/尖滚了一圈儿,不知道为什么,觉得这两个字似乎没有温洱好听。
然后他又忙里偷闲,抽出短暂的三十秒思考了一下子泱的去向……不过很快他便顾不上想子泱了,因为他又想起了一些别的。
是很早之前的记忆了——至少比他加入一弦教要早……沈钺皱了皱眉,脑袋里记忆像涨潮的海水一般涌现,面上却看不出丝毫端倪。
眼皮耷拉下来,沈钺耳朵里闯进尖锐的鸟叫,像局外人一样看着黑暗中所浮现的、和现在的自己完全不同的沈钺。
那个沈钺看上去年纪很小。坐在他对面的许言轻不知道说了句什么,于是沈钺眼睁睁看着画面中的自己先是一愣,眼睛里紧跟着流过一丝诧异,等到许言轻把什么东西放在他手上时,脸上表情已经由茫然转为了不知所措,捧着手上薄薄的一张纸,像是什么烫手山芋,又像绝世珍宝。
许言轻脸红得几乎要爆炸,嘟嘟囔囔的说了一通,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的打量对面的沈钺的脸色。
而现实中,沈钺先是怔了两秒,疑惑自己从前居然还有这么鲜活的表情,然后才将视线落在了那张纸上。
字迹跟他有七分像,大约是比着他的字迹练出来的,沈钺认认真真的盯着那张纸看了两秒,发现上面写得是“结婚证”三个字。
他并不知道这是个什么东西,然而就在看清那字的瞬间,脑子里几乎是同时闪过一道既期待又紧张的女声:“跟你们这儿的婚书差不多,都是一个东西……”
那女声顿了顿,小心翼翼的问:“你喜欢吗?”
画面到这里戛然而止。
记忆中自己的回答是什么沈钺已经想不起来了,他只是下意识摸了下自己的心口,想起这东西他也有,就贴身放在他胸口,连子泱都没见过。
于是他再睁开眼,看着床上兀自睡得香沉的许言轻,眼底情绪就有些复杂。
他张了下嘴,到底也没有说话。
他脑子里乱糟糟的几乎成了一锅粥,面上却习惯性摆出一副不动声色的表情来——沈钺以为自己掩饰的很好,但那天许言轻起床后绕着他转了好几个圈,说他今天看起来怪怪的。
沈钺:“……”
他一时甚至不知道该夸赞许言轻心细如发,还是恼自己这么轻易就被人看透,但总归他有些恼羞成怒,因而不可避免的迁怒于许言轻,在她询问自己要不要跟她还有阎道年一起去城里时硬邦邦的说了“不”。
他说这话时甚至控制不住的又看了许言轻一眼,然后薄怒的抿了下嘴——这个人明明连他今天怪怪的都看得出来,为什么就看不出来他隐藏在那声“不”后意思是“你也不许去”?
沈钺越想越气,威胁性的眯起眼睛看许言轻。
可惜后者半点没感受到。
她“噢”了一声,竟然真的挥了挥手和他说再见。
沈钺:“……”
沈钺眼尾抽了两下,觉得自己眼里的许言轻已经变成了一堆骨灰。
他已经隐约猜到了为什么阎道年每次看到他都跟没见到一样,因此也懒得在他身上耗费心思,只目光灼灼的一直盯着许言轻看。
许言轻毫无察觉,没有丝毫丝毫心理负担的跟着阎道年走了。
不夸张的讲,那一刻沈钺甚至已经在心里想到了数十种毁尸灭迹的办法。但最终他只是放缓了表情,眼看着许言轻的背影跟阎道年一起消失在他的视野中。
他觉得自己近来的耐心实在是好了许多。
但那天到最后,他还是没忍住跟了上去,然后隔着层层的人影看见了阎道年俯身朝许言轻靠过去的动作。
许言轻像是愣住了,又像是本来就没想过躲开……总而言之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直到视线不小心朝他看过来,浑身先是一僵,眼睛里紧跟着开始有某个人影活过来,像重新开始流动的河水,在那一刻重新焕发了生机。
许言轻本能的偏了下头,以致原剧本里那个本该贴在唇上的吻偏离轨道,落在了她的脸颊上。
那天沈钺跟了他们一路。
这些许言轻都不知道……据说一直关注着他俩在花面进展的叶潽和子泱也不知道,因为花面是以叶潽的视角铺开的,所以“叶潽”不知道的东西,作为旁观者的他们自然也无从得知。
许言轻撇开视线,明显的逃避,不想谈这个话题,叶潽兴致勃勃的等了一会儿,没等到答案,正欲开口催,却猝不及防被沈钺扫了一眼。
叶潽:……
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简而言之,沈钺眼风扫过来的那一刹,叶潽连自己死后要埋在哪儿都想好了!于是她沉默两秒,从善如流的跳过了这一话题。
许言轻愣了愣,似是没想到这一篇这么轻易就能被揭过去,下意识先抬头看了沈钺一眼,却见后者已经若无其事的转开了眼。
沈钺不打算领功,叶潽也没做好人的习惯,耸了下肩继续之前的话题。
镜面跟花面的环境相差无几——比较而言花面更像一个完整的世界,山下是村民,顺着村子一直向前走则能进城……镜面则只有明路山这一个场景,顺着山路一径向下,看似走得是下山路,实际上不过是转了个圈,最终又回到叶潽这间小木屋中。
“你们能从花面离开,是因为镜子可以被打破,就像画中人走出画纸一样,但镜面不一样……”
叶潽不疾不徐的抬起头来,目光从场上余下的三人脸上依次扫过,看着他们形色各异的表情,无情的下了结论:“你们出不去了。”
整个镜面全部的活物都聚集在这里,他们几个没有说话,连叶潽养来打发时间的那只老母鸡都蹑手蹑脚的把头缩进了翅膀里,于是镜面就完全安静了下来。
轻白的云团从天空慢悠悠走过,途径几人头顶上方,也像是被底下这股沉重的氛围感染了,不由自主地放轻了脚步,探头探脑的偷偷打量下方的几个人类,想要偷听他们接下来的话,
可事实上,始终都没有人再说话,直到叶潽坐得累了,不自在的扭了下身子换了个让自己更为舒服的姿势,停滞的气流才像是开始重新流动。
子泱毕竟年纪小,听了这话后免不得有些慌,先是紧张兮兮地看向离自己更近的许言轻,对上后者同样束手无措的眼神后同时沉默两秒,并在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相似的答案。
两秒钟后。
突然被两道同样火/热的目光笼罩的沈钺愣了一下,脸上闪过一丝莫名其妙,没什么反应的看着面前这两张不同的脸上所呈现出的如出一辙的表情。
沈钺心里无声的“啧”了一句。
许言轻跟子泱都这么眼巴巴的看着他,跟逃荒的难民看兜里最后一个馒头一样,沈钺莫名觉得有些好笑,面上却仍是不显,冷冷淡淡的看向叶潽道:“我不信没办法出去。”
他也不说原因,就这么干巴巴的一句话,说完后一秒都不停留的闭上了嘴,让人忍不住怀疑自己是不是做错什么惹恼了他,唯有许言轻——她看着沈钺柔和下来的脸部线条,心里有些怪异——
奇怪……她想,他今天为什么心情这么好?
虽然沈钺信誓旦旦的表明他们一定能从这个鬼地方离开,但时间过去三个月,几人对如何离开这里依旧毫无头绪。
叶潽不知道从哪儿翻出来一袋瓜子看戏,边看边好心提醒他们:“别想了,出不去的,我都被困在这里几十年了,能出去我早就出去了!”
许言轻不听,照旧跟着沈钺到处忙活。
叶潽便摇了摇头,不再说话了。
她吃瓜子时有个习惯,喜欢磕满满一盘的瓜子仁儿,然后再一把扔进嘴里——她不知道这算不算得上是个坏习惯,但目前看来,至少算不得是个好习惯。
突然出现的画卷碰到了叶潽吃瓜子时抬高半空的胳膊,叶潽被撞了个趔趄,重新坐稳后默默无言的看着地上撒了一地的瓜子仁儿。
她心里默默可惜了一会儿这满地的瓜子仁儿,心疼的劲儿还没过就见那只芦花鸡已经器宇轩昂的迈步走了过来,然后低头心安理得的享用起叶潽的劳动成果来。
叶潽更沉默了。
她转了转脖子,心里犹豫了好一会儿是现在就把这只老母鸡杀了待客,还是留着再养一阵儿,等之后更肥了再杀来吃。
最后她考虑了两秒如今的吃饭人数,又对比了一下老母鸡的体型,决定还是暂且再留它一会儿鸡命。
等到把这些鸡皮蒜毛的小事儿在心里理清楚,叶潽总算抬头看向了导致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突然出现的画卷意味着现实世界中又有一个人被吸入了花面,只不过这一次被牵扯进来的人没有许言轻那么走运,也没能碰到一个“温洱”,于是剧情按部就班的往前走着,叶潽仅仅看了两眼就颇觉无趣的把视线挪开了来,重新聚焦在桌上剩余的瓜子上。
许言轻不知什么时候凑了过来,惊讶的“咦”了一声,嘴上同时念念有词的说了句什么。
叶潽没有听清,隐约听见了“电影”两个字。
另一边许言轻仍在围着这幅画卷看个不停。
她上次见着这东西是叶潽给她的,硬要解释起来大概可以说是电影回放,眼下却是现场直播,因此好奇的不得了,试图搞清楚这东西的运作原理是什么。
奈何她本人/大学读的是文学专业,对这些东西实在不了解,研究半晌之后只能把原因归结于玄学。
玄学:……
她十分不见外的在叶潽旁边坐下,叶潽眼尾轻轻扫她一眼,顺手将面前的瓜子分成了两堆,拨出去一半儿分给许言轻。
许言轻一点都不客气,说了声谢谢就开始嗑瓜子。
她嗑瓜子的手速是大学期间跟室友一起讲八卦时练出来的,速度又快又好,小嘴一张,“咔擦咔擦”的声音句没再听过。叶潽一开始没留心,待耳朵听见这声音里便觉得到处都是许言轻在捧着一把瓜子在她耳边嗑,忍不住多看了许言轻一眼,瞧见她手边已经堆起了一座尖尖的小山。
许言轻把画卷当电影看,瓜子嗑的不亦乐乎,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旁边已经安静了许久,不由得有些讪讪:“我吵着你了?”
“没有。”叶潽摇头。
“那你看我干嘛?”许言轻不解的皱了下眉,低头将自己上上下下打量过一遍,确认没有任何不得体的地方。
“没什么,就是……”叶潽沉默下来,似是不知道该怎么说:“就是觉得我应该换个吃瓜子的方法了。”
许言轻更茫然了,“啊”了一声朝叶潽看过去,看见她手心小小的一把瓜子仁儿,随口道:“你乐意这么吃就这么吃呗,这还不是看你自己开心。”
“可是这样嗑瓜子好累。”
叶潽说:“我辛辛苦苦剥了半天的瓜子壳,最后落到手里只有小小一把,吃到嘴里更是很快就没了……”她停了停,说,“好累呀。”
她声音又低下去,许言轻中途跑了下神没意识到叶潽声音里的失落,闻言顺嘴道:“那你就别这么吃啊,换个方法,又没人会说你什么。”
“不顺心的东西就扔、不喜欢的人就换,不习惯的习惯就改……做人嘛……”
许言轻一歪头冲着叶潽笑出了一口白牙,整整齐齐的排在一起,眼睛弯弯:“最重要是自己过得舒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