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叶染着夕阳的橘黄和土地的焦黑,许言轻把腿抬高了伸在桌面上,两条腿/交叠着摆在一起,然后脑袋向后一仰,漫不经心的看着天空。
天上的云飘来荡去毫不安生,面团似的被人揉圆搓扁了变出各种各样的形象,长着獠牙的兔子和性格怯懦的老虎交替出现,世界在人眼中变了个样。
叶潽躺在她右手边——她倒不似许言轻那般动作狂放,但也不怎么规整,上半身软绵绵的瘫在椅背上,跟坨没骨头的烂肉似的。
许言轻自己也没比她好到哪儿去,因此也没什么立场谴责她,只是懒洋洋的瞥她一眼,然后用一种更加慵懒的语气道:“你那样腰不累吗?来,试试把腿翘起来,很舒服的。”
她苦口婆心的劝:“跟大爷似的。”
沈钺又拉上子泱去找离开这里的办法了,许言轻和叶潽被留下来,虽然也想帮忙,奈何有心无力,只好相约一起在院子里晒太阳。
镜面里大多时候都是好天——“可能是因为他希望我在这里的每一天都是个好天气吧。”叶潽说。
许言轻深以为然的点了下头,对阎道年肃然起敬。
想不到也是个痴情种。
她心态过渡异常迅速且平和,明明前一天还觉得阎道年是惊天渣男,第二天便已经坦诚的为自己之前的不成熟向叶潽道歉,顺便诚恳的夸赞阎道年真是数百年来难得一遇的痴情人。
叶潽:“……”
虽然确实是在夸他不错,但不知道为什么,这话听起来总觉得怪怪的。
叶潽哑然半晌,随后不动声色地换了个话题,许言轻的注意力跟着跑,一点都没有挣扎的就被引走了,叶潽就笑,笑得许言轻一头雾水,视线鬼鬼祟祟的往叶潽身上落,怀疑她可能是疯了。
叶潽对她的打量不以为意,继续坦然的半躺在椅子上晒太阳,懒洋洋的模样像一只还没睡醒的猫。
许言轻便凑过去逗那只趴在她膝头的兔子——不知道是所有的兔子都记仇,还是沈钺捡回来的这只兔子格外特殊,许言轻手还没伸过去对方已经一头扎进了叶潽的怀里,只露出一个圆溜溜的屁股和短短一截尾巴在外面。
许言轻失笑,又不死心,泄愤似的在短圆短圆的兔子尾巴上拽了一下,嘴上喃喃道:“你知道这种行为叫什么吗?认贼作父!”
突然变成贼的叶潽:“……”
她有些无奈的撇了下嘴,伸手在兔子脑袋上摸了两下,嘴里好声好气的安慰了兀自埋着头生闷气的兔子两句,看得许言轻瞠目结舌,不住的感叹难怪这兔子就跟她亲……
“这还是沈钺捡来送我的呢……”许言轻面上不显,嘴巴却碎,嘀嘀咕咕念个不停,半晌猛地反应过来,盯着叶潽怀里的兔子问:“这是沈钺捡的?”
“嗯。”叶潽不解,瞧着许言轻这突如其来的失忆挑了下眉,混不在意的点了下头,却见许言轻表情蓦然变得严肃,视线慢吞吞的上移,落在叶潽脸上:“可是……”
她看着叶潽,嘴巴张了又合,满脸的欲言又止:“镜面哪里来得活物?”
叶潽先是无意识到的皱了下眉,顺着她的话往下想了两秒,自己也顿住了。
两人就这么面面相觑,间或夹杂着兔子埋在叶潽怀里还不甘寂寞的刨土的动作,彼此都从对方眼中看见了大大的一句反问——我是傻子吧?
于是沈钺和子泱从外面回来后,一眼就对上了两双同样写满了真诚的眼睛。
沈钺脚步一顿,眼睛微微眯起,脑中飞快闪过几个画面,然后定了定神朝对面两人看过去。
子泱也被吓了一跳,脖子往后一缩,看得许言轻又是想笑又是自责,心道怎么把孩子双下巴都给吓出来了。
子泱:“……”
“你才有双下巴!”他这个年纪大约算不上正是爱美的时候,但子泱这个人形象包袱一向有点重,被许言轻这么一说又气又急,脸色白里透红,怨愤的瞪了许言轻一眼。
许言轻连忙赔礼道歉,眼睛里的笑意却还没完全隐去。
子泱便扁了下嘴。不过小孩儿嘛,气来得快消得也快,被许言轻用抱歉的眼神看了一眼就忘了这人之前笑话他双下巴的仇,跟着换上一双求知的眼睛朝沈钺看过去。
方才两人刚一露面就被守株待兔的许言轻和叶潽用眼神捕捉到了,不晓得她俩有什么事要求沈钺,反正脸上就明晃晃的写着“找事儿”两个大字,子泱识时务者为俊杰,当即便换了阵营,翻脸换上了一副和许言轻以及叶潽一模一样的表情。
沈钺:……
他表情一言难尽的眯了下眼,然后把眼睛落在许言轻脸上,用眼神问她怎么了。
许言轻熟练的从他没什么变化的表情中读取了言外之意,咳了一声严肃道:“那只兔子……”
她说到一半儿停住,用以渲染紧张的气氛,然而眼见沈钺丝毫没有被她吓到,也不泄气,自顾自的卖完关子后便接着道:“你在哪儿捡的?”
沈钺看她一眼就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诧异的挑了下眉,说了个地点。
许言轻对明路山不熟,明明眼里都是茫然,嘴上却恍然大悟似的“哦”了一声,然后扭头跟叶潽进行了一番说不清是什么意思的视线交流,最后鬼鬼祟祟的一起跑了。
子泱选错了阵地,被留下来时脑子空白了两秒,然后一脸无辜带委屈的看向沈钺,跟那只同样被留下来的兔子一样——他张了下嘴,还没来得及出声就见身后一道人影又火急火燎的跑了过来,然后抱起地上的兔子就跑,跟阵儿风似的来无影去无踪。
子泱脸上的表情更加难以琢磨了,最后他在沈钺打趣的目光中深吸一口气,然后抿了下唇道:“走了一天,辛苦了,快回去休息吧。”
他言辞切切,表情也十分诚恳,看得沈钺眼睛一弯,跟得了天大的乐子一样。
另一边许言轻和叶潽正窝在一起研究沈钺刚刚给出的那个地点。
她们下午的时候趁着沈钺和子泱还没回来,手绘了一张明路山的简易地图——叶潽是引路灵,各类路线几乎就长在她脑子里,许言轻却不行,对着地图研究了半晌也没能研究出个所以然来,只好退居二线,把主战场交给叶潽。
叶潽在地图上画了个圈儿:“这是沈钺捡到兔子的地方……”话音一转,手下的笔头也跟着换了个位置:“这是我几年前捡到小鸡仔的地方。”
两个地点在地图上相距甚远,叶潽用笔将点连成线,道:“咱们先假定出口就在这条线上,等明天天一亮,我们就挨个找过去。”
许言轻目测了两点之间的距离,点了点头。
第二天天没亮两人就出发了。
沈钺起得早,这会儿正躺在许言轻那张椅子上晒太阳——许言轻一开始没发现,顺着沈钺不晓得为啥垂下来的手臂看过去,才在椅背上看清了一个小小的“轻”字,脸上登时一红,含羞带怯的看了沈钺一眼。
沈钺坦然回视。
许言轻反而不好意思了,视线收回来后胡乱落了几个位置,顾左右而言他:“你今儿怎么没有出门?”
沈钺看她一眼,眉梢微微下压,唇角也显出一道不甚明显的弧度来:“累了。”
沈钺说着把上半身抬起来,看着预备出门的许言轻和叶潽二人,明知故问道:“你们这是要去干嘛?”
许言轻没有说话,一脸意味深长的看了沈钺一眼,然后雄赳赳气昂昂的仰头走了,没留意身后的沈钺望着她的背影半晌,“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不小心经过的子泱惊得下巴都掉了,不敢置信的揉了揉自己的眼睛,怀疑自己还没睡醒出现了幻觉。
沈钺见状敛了笑意朝他看过去,倒也没说什么,只是居高临下的看他一眼,然后不露痕迹的把头又转了回来。
他明明什么都没说,子泱却无端觉得自己受到了鄙视。
子泱:“……”
他只是个孩子,为什么要受这样的苦。
许言轻也很疑惑,大大的眼睛里盛满了不解,一时有些想不通自己究竟是脑袋里哪根筋搭错了想不通,要来吃这样的苦。
地图上短短的一条线到了现实中几乎要了许言轻半条命,她走得脚都酸了,半死不活的跟在叶潽身后,心想自己真是为了爱情付出了太多。
同样付出太多的还有叶潽。
他们此前一直没发现什么不对劲儿,直到昨天谈起这个突然出现的“兔子”——镜面跟花面不一样,除了叶潽外原是没有活物的,但不晓得是因为阎道年力不从心的缘故,还是这个名为“镜花”的法阵本身就有这么一个缺口,于是叶潽在这里捡到了一只小鸡仔,等到这只小鸡仔长大后,沈钺又捡到了一只兔子。
甚至更早之前,从来都没有注意到的夜里的虫鸣,白日的鸟叫……那些细微又脆弱,轻易就会被人类所忽略、却委实属于生灵的小东西,它们又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叶潽跟许言轻对视一眼,彼此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个大大的“卧槽”,仿佛一个突然被揭开谜底的谜团,前期渲染了那么久,结果揭开面纱后露出的是一群蛐蛐儿。
心理落差究竟有多大可想而知。
两人面面相觑半晌,又不约而同的挪开了视线。
许言轻想让沈钺轻松一点,叶潽则不信任沈钺,于是两人一拍即合,决定瞒着沈钺自己去找离开镜面的方法。
许言轻有轻微的路痴,平常没什么感觉,这会儿跟着叶潽在山里左拐右拐的,很快就把自己给绕晕了,忍不住感叹:“这么多路你居然都记得……”
她说着朝叶潽看过去,眼中闪过一丝敬佩。
叶潽不以为然:“你要是在这里待上几百年,你也会记得的。”说话间间许言轻已经累蒙了,闷头就要往旁边的树干撞上去,顺手又拽了她一把:“更何况我本来就是引路灵。”
“对了,一直都没问过你,”许言轻脑门被解救,闷闷的先道了声谢,然后才接着道:“引路灵是个什么灵?算是精怪的一种吗?”
“可能吧。”叶潽随口道。
老实说她也不是很清楚,因为那个人从来没有跟她说过,反正自她有记忆起她就已经是引路灵了——那人站在山头,把她抱在怀里指着盘曲的山路和层层的山林给她看,说以后这里就是她的家了。
彼时叶潽还只是个豆丁大的孩子,时常冷着一张脸瞪那人,那人被瞪了也不在意,只是佯装生气的用手在叶潽小小的脸蛋上的捏了一下,然后板着脸教训她。
只不过他天生脾气就好,就算生气也气不了多久,更何况他本就是板着脸来吓唬叶潽的,见吓不着对方也就收了表情,无趣的又捏了下叶潽的脸蛋,唉声叹气的担心叶潽长大以后嫁不出去该怎么办。
小小的叶潽并不关心这个,她只关心男人放在她脸颊上的手什么时候能放下去。
那是她记忆中的第一个画面,男人抱着小小的她站在山头,说这里以后就是她的家了,小叶潽脑子里什么还没有生出“家”这个字的概念,脑海里已经先一步的印下了这里的每一条路,耳朵里同步记下那人说过的话——引路灵。
许言轻拖长尾音“哦”了一声,心里觉得这个所谓的引路灵大概就相当于现代的“高德地图”,于是又好奇的换了一个话题:“那个男人是谁啊?”
许言轻问,想起自己当“叶潽”的那段时间似乎也想起过这个人,但次数不多,所以也就没放在心上,眼下又一次听叶潽提起来,总算察觉到这人约摸在叶潽的人生中扮演了一个十分重要的角色,然后控制不住好奇心的追问:“他现在去哪儿了?”
“不知道。”
叶潽回答,话都出口了才猛地意识到这个回答大概不够认真,于是又补充道:“我不知道他是谁,也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更不知道他现在去了哪儿……他就是有一天,突然就不见了……”
叶潽想了一会儿,说:“可能死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