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果,还是睡不着。金亚天只好继续找话。
“穿着软甲睡觉,不觉得难受么?”
“习惯了。”冷竹答道,“父亲大人说,上了战场要随时穿着。”
“这里不是战场,可以不必穿。”
“是。”说完,冷竹望向他,有些疑惑,“现在要除掉么?”
“不必。”金亚天忙说,好像他说晚了点,冷竹就要现场脱衣一样。“你一向是那么听话?”
“我,不是听话。”从来没有人这样问过她,她也没有思考过,只是想的什么就怎么答,“我有想做的事情,但是现在还做不了。而等待的日子太漫长,所以,只要不和我的目的相悖,人家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
这话让金亚天听了,感到一种震撼。她不是精致的提线木偶,她是韬光养晦,等待时机。他忍不住问道:“你想做的事情是什么?”
“报仇。”冷竹说道。他是第三个这样问她的人,她也没有任何隐藏的意思。
“是要替你的生身母亲复仇吧。”金亚天说,“你在山崖之下昏迷时,一直唤着娘亲。”她称菊茉夫人,从来都是叫母亲大人。她心中的娘亲,恐怕只有当今叶皇后恨之入骨的那个关小荷吧。“你娘是怎么死的。”
冷竹不语,但靠着她躺着的金亚天可以感到她更加僵硬的肢体和勃发的杀意。
“若你不想说,便不说吧。”这对任何人,都是太过痛苦的回忆。
金亚天没有勉强,冷竹却慢慢开口了:“是被火烧死的。”
火。炙热,痛彻心扉的疼。冷竹慢慢将左手抚上右肩:“我凡有任何零星的记忆,都是娘亲带着我东躲西藏。大概三岁那年,我们要躲藏的人终于找到了我们。”
“那时候天上劈着旱雷,娘把我藏在了米缸里,自己去对付那些人,接着,就是喊叫……我悄悄顶开了那米缸盖,正好看见其中一人的长刀……”
冷竹说着,拳头越握越紧,指甲几乎要陷进肉里去。
“娘倒在地上,那些人在屋子四处放了火,然后就在外面守着。娘拖着满是血污的身子爬了过来,抱住了那米缸,冲着我说,孩子,要听话,不要出来……”
“接着周围就变得滚烫,盖子盖实了,烟进不来,我也出不去。那米缸也变得滚烫,几乎烧穿了我的鞋子,支持不住了,倒靠在了那米缸壁上……”
“等我转醒,米缸已经凉了下来,而我的右肩已经粘在了那缸壁上。我咬牙撕离了那些被烧焦的血肉,推开了盖子,和已经烧焦的,娘的尸体……”
冷竹的声音已经战抖起来,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场景,空气中弥散的是肉体烧焦的味道。“下雨了,把火浇熄,那些人早已经走了。可笑的是,我死命只记住了其中一人的长相,但是和娘亲的一些事情,就像在梦里,朦朦胧胧的,不知道是真的还是我自己捏造出来的事实。
“想到这里,我便觉得自己对不起娘,她舍命救了我,但我却不能把她完全地回忆起来……”
“不要这样说!”金亚天握住了冷竹战抖的手。
“我知道你的感受。明明是那么血腥那么痛苦的回忆,周围的人却好像什么都不知道,从不提起,好像它从来没有存在过,但是,只要我们记着……”
“我的母妃,也是在我三岁那年,死在了我面前。”金亚天闭上了眼睛。“她中的毒,就是孟婆苔。”
冷竹霎时想起在密道里那面孔被抓得血肉模糊的尸体,年幼的他,是怎样面对那样的记忆,怎样坚持着活下来的啊!
“她的事情,我也记不得很多了,那不怪我们,因为我们那时都还是孩子。但是关于母亲的记忆,肯定会埋在我们的脑海的深处。”金亚天说着,沉默了一下,突然柔柔地哼起了一首歌:
“夜幕垂,夜幕垂,孩儿尚未睡;
儿不睡,儿不睡,娘心也难寐;
心难寐,心难寐,空看月如水……”
简单的两句词,一样的调子,却相当的安抚人心。而冷竹听来,却恍如隔世。
“这是南晋很普通的曲子,都是用来哄孩子睡觉的,母妃当时,经常唱。而我记得的,就剩这首歌了。”金亚天说着,又苦笑了一下,“就连这首这么简单的歌的词,我也记不全。”
他思索了一下,继续哼唱道:
“月如水,月如水,春去春又回;
春又去,春又回,鸟儿天上飞;
鸟儿飞,鸟儿飞……”
他停下来,继续想着歌词,但他身边的人,替他唱了。
“鸟儿飞,鸟儿飞,千山和万水。”唱出以后,冷竹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两人继续哼唱起来,也是七零八落的歌词。她发不出“变徵”一音,就拿别的音来代替,两个人低低的声音和在一起,别有一番风致。
“飞千山,飞万水,燕子几时归;
燕子归,燕子归,儿娘相依偎。”
记忆的拼凑之下,两人终于唱出了完整的歌词。冷竹停住了,原来这温馨的记忆不是她捏造出来的,有了金亚天的印证,有了这首歌的印证,那段过去,真切地存在了。
“这歌,我娘也唱过。”
金亚天笑了,也不多说话,两人便继续低低地唱着,一点一滴地品味着,儿时那稀有而温馨的,母亲的回忆。两颗孤寂的心,就在这冬夜里,偎依着取暖,
也不知唱了多久,也不知是何时睡着的,当金亚天再次睁开眼睛,阳光已经透过窗子,打到他们未拉上纱帐的床上。
转头,一张无邪的睡颜映入他眼帘。如同前几次一样,这张化去了戾气的睡脸是如此令他怦然心动,何况此时,她的嘴角上还挂着淡淡的,难得一见的珍贵笑容。
此时,笑脸的主人感受到了身边微弱的震动和光线的明暗变化,眼皮动了动,像是要醒来。
金亚天看着她,支起了脑袋,已经准备在她醒来的时候,一睁眼,就轻轻地说一声:“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