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卷 终章 第156章 重返关山

春节前后,四方酬军,是南晋的传统。关山南侧,混杂着落叶和常绿植物,夏季时看不出来,秋冬就衬得那些光秃秃的枝干格外萧条。

往事如烟,岁月如梭。新封徵王的那年,他第一次以封王和皇子的双重身份,带队过了关山谷,到北关酬军。准备离去时,风雪已至,北关守将挽留之下,他就多留了一日,顺便布了个“群龙无首”局,考一考那些参加武塾毕业试的新兵。

那些少年,血气方刚,横冲直闯,为了达到胜利的目的,不惜牺牲手下。因为他们觉得,这是演习,反正死不了人,因为他们没有面对过真正的沙场和真正的死亡。

他带了影卫,在远处的草棚,举着鹰目,看这龙争虎斗。一切都在他预料之中,和他当年一样,心中,有些小小的失望,以为此次,没有像冷炎或是慕容达远那样优秀的将军人才。

不料,竟有一队人躲过了他的视线,突破了他的防卫,直奔了他隐蔽的老巢。简单而熟练的打法,明确的分工,默契的配合。

偷袭,不要命只要胜利的拼劲,生死一搏,虚招,实招,反制,他只顾拆解,棋逢对手,浑然忘我,也忘了这仅仅是一场演习,用上了十成的劲力。

当他发现对手只是一个女孩子的时候,有些惊讶,惊讶她年纪轻轻就拥有的洞察力和对敌的冷静和气势。于是他看着那倒地的人,嘲笑自己拼尽全力对付自己的后辈,于是,他让月影点了信号,坦言失败。

她的队员,手下,后面成了她的助手和幕僚的人,也恰恰是他的结义兄弟,告诉他,这个女孩,是冷炎的女儿,那年,她才十七岁。

他甚至没有多问她的名字,大笔一挥,封了她作校尉,彰其英勇。另外的一个理由,心照不宣,他也不得不承认,是为了拉拢南晋的军神,她的父亲。

而那张小脸,在他脑海中,已经淡忘了。

直到八年前的夏祭,他们意外重逢却不再相识,熟练的骑术,利落的身影,冷静得近乎残酷地在生死之间将他与兰月救回,血雾弥漫之中,一双纯黑的眸子异常坚定。

再后来,阴差阳错间,她就成了他的王妃,一个被他在洞房花烛夜冷落,每日早起,练习骑射,又恰巧在刺客手中把他救下的披甲王妃。这次,他终于记住了那张清丽的脸,而她本身就像是一座矿藏,开始吸引着他的目光和所有心神。

他想要了解她。

于是,簪花典上,他看到了她的稚嫩与单纯,藏在骨子里的妩媚与动人,震撼人心的歌,惑人神智的舞,还有喝醉后,带着纯真与诱huo的慵懒。

于是九转殿里,他看到了她的正义与善良,勇敢与青涩,还有在危难之时的不离不弃,也看到了自己心中已经萌发而一发不可收拾的,独占的欲望。

于是,他们的关山谷的记忆,变得不一样了。苦涩,甜蜜,淌着的血泪,逝去的生命,夜半的清风,温暖的相依,还有她痴痴的爱的宣言,纯粹不掩饰的心迹,和在战火硝烟之中,大军压境之际,惊涛骇浪之间,相互许下的,活下来的承诺。

他说:等我回来。

她的确也等到了。

等到了胜利,等到了荣耀,等到了焰火之夜诉衷肠,金风玉露相凝望,从此有了他和她一生中最忙碌也最快乐的日子。

曾经那么多单纯的美好。只因为他的犹豫,让她受了多少伤害,也让两人,两人的孩子,承受了多少的离别和思念。他无法亲眼见证自己孩子的诞生和成长,她也无法再挽起长弓出奇制胜。六年,一个倔强,一个寡断,妄图将心中的痛苦埋藏。

山景依旧,佳人如昔,如果,他能够坦诚地面对心中那无法否认的,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深深埋下的爱意;坦诚地说出,其实他的心里,她是任何人也无法替代的唯一;坦诚地在六年前就把定情的古玉系上她的颈子,或许,只用坦诚地说一句:我爱你。

事实是,没有如果,他现在说什么,她怕是不会相信了。他,终究欠她太多。

如今,他们带着陌生人的面具,避开所有悬而未决的争议,一心对敌。但是,当强敌除尽,没有了并肩作战的理由,他们之间,又将回到怎样一个位置上?

“关山谷,到了。”冷竹说,也打断金亚天的思绪。这片土地给了他们太多的回忆,心中的激动,在故地重游的一刻起,再难平息。

一切在关山谷开始的爱恨嗔痴,恩怨情仇,也许,就要在关山谷终结。

“开始布置吧。”她保持着平淡的调子,滴水不漏的情绪,一如当年面对北荒十万铁骑。

龙车凤辇,队伍绵长。奢华的仪仗,一眼望不到头。

“母后,我们为什么要酬军?”路上有些颠簸,长乐帝却不以为意,旅途的劳累,不如沿途的风景,给他的新奇。

“因为边关的将士都很辛苦。”太后疼爱地轻抚着长乐帝的头,后者一直趴在窗边,不肯好好休息。

“皇儿,好好看看,这都是你的江山,这里居住的,都是你的子民,为了守护属于你的东西,就必须有你的军队,对你要给他们一点好处和希望,他们才会替你卖命。比如说,酬军。花费不多,但可以让对方知道,你很重视他们,他们也会感激你。”

“可是皇叔不是这样说。”长乐帝反驳,“皇叔说这些军队保卫的是南晋,我们必须替南晋的百姓,感谢他们的奉献和牺牲,而不是他们来感激我们。”

“别再提你皇叔,他已经死了!”不耐烦的生硬语气,让长乐帝有些惊诧和委屈。他望着那个变得越来越奇怪的母后,从前的温婉已经消失不见,此刻的她毒辣而强硬,让他打从心底就感到害怕。

“母后,我错了。”他虽然这样说,却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只是不由自主,脱口而出。

“乖皇儿。”太后将他抱在怀里,轻轻顺着他背:“以后我们要靠自己,不让任何人欺负我们,明白吗?”

但是我还是很想念皇叔,有他在的时候,我就从来都不担心会被别人欺负。长乐帝很想这么说,但是他知道,这样说只会让母后生气。于是,他乖乖的闭上了嘴。

“殿下,行宫到了。”

太监总管上来禀报,太后应了一声。华丽的队伍,停在了那片新建好的,奢华程度不亚于皇宫内的宫殿之前。圣驾临,所有人跪倒一片,低头看地,不敢直视那两个尊贵的人。

从他们落脚的一刻起,绵长的道路就铺上了精致的红毯。走上去柔软舒适,像漫步云间。初春季节,不知巧匠何得妙法,竟唤得百花齐放,花团锦簇。

这样的行宫,每隔他们行一日的车程便会有一处,同样的华丽。长乐帝忍不住问:“母后,这些行宫都是新修的吗?”

“对啊,此次我们亲自酬军,路上没个歇脚的地方怎么行?”太后在精致的软榻上坐着,端起宫女送上的香茗,细细品着,轻吐一口气,像是很疲倦。

“母后,可是新修那么多宫殿,是不是……有些奢侈?”长乐帝本想说浪费,斟酌了一下,换了个平和点的词,孰料同样换来太后的严厉训斥。

“哀家今日跟皇上说了什么,似乎皇上已经忘得一干二净了。”太后放下那杯子,看着自己低下头的儿子,“抬起头来,皇儿,你是天子,是九五之尊,该有纵横天下唯我独尊的气度。我们如此身份,又怎能下榻那种凡俗人家?”

她靠回椅背:“这天下都是您的,哀家别说是修几个行宫,就算是修几十个,又能怎样?”

“是,母后。”长乐帝还是屈服了。太后让两个宫女上来,将他“送”到寝殿,自己也在几个宫女的陪同下,准备沐浴更衣。

安静下来的寝殿,兰月突然感觉到一阵孤寂。眼前忙碌的宫女,太监,一时间竟然叫不出名字了,定了定神,才发现几个心腹。

心腹……也只是相互利用罢了。她能够相信的,已经被她悉数除去。如今,权力,地位,财富,兵符,她一样都不缺了,却不知道去信任谁。

兰月木然盯着一处,清空脑子,小皇帝白天说的话,对她并非一点影响都没有。她对自己说:这完全是他们自找的报应,怪不得我。

于是,她的心又安定下来,思索下一步的动作。

“太后殿下刚才的一席话,大概会把昏君教育出来吧?”一个陌生的声音就在他们身后冒了出来。

太后一惊,转身,看到的竟是一张陌生的瘦黄脸,而身边的两个宫女突然就上了来,紧紧地将她压住,细看,这两个与她常用的两个宫女虽然长相相似,但还是不同的人。

“来人……”求援的声音尚未出口,就被一块丝绸堵住了嘴,拼命挣扎,但她手无缚鸡之力,又哪能挣得脱?

瘦黄脸不再多看她一眼,做了一个手势,两个“宫女”就拖着太后,迅速而安静地向后院移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