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一章 之子于归(大结局)

余音山庄的大门,现时现日还挂着昨日的大红喜景,却颇有些衰落的氛围,大门斑驳的样子,告诉人们,这里刚刚一场血战,尔雅虚浮地迈着步子,一步一步踏在地上,却像是葬身在一片汪洋之中,四周静的可怕,两边站着余音弟子,大家脸上一副伤心的样子,就连平时最为聒噪的小风也不再说话,只含着泪看着她,尔雅一下子笑了,她蹲下身,问小风,“怎么今日没有看见你过来抱抱师母?”

小风却一下子嚎啕大哭起来,“师母,是我不好,我没有保护好师傅,我错了,我对不起师母!”

尔雅站起身,却是满脸怒色,“哭什么!阿宸还没死,你们谁都不许哭。”她一下子推开护着她的邵文笺,快步却不免艰难地向着他们的寝室走去,邵文笺停在原地,没有再陪她进去。

尔雅走至门口,却又不安地站在原地,虽然没有亲眼见过离人散毒发的样子,可尔雅却知道,中了这种毒,伤的不仅仅是身,更是在中毒者心里一下一下地划着口子,那种痛,那种难以解脱的苦楚,即使是再坚强的人,都会难以忍受,爱越深,痛越深。

里头的人似乎是听见了外头的动静,范鋆宸温润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虚弱,“是小雅回来了?”尔雅诧异地抬头,却发现鋆宸一身白衣,歪坐在外厅的软榻上,看着她微笑。

似乎是一瞬间,尔雅却好似度过百年,她跌跌撞撞跑过去,跌进鋆宸怀里,撞得鋆宸一阵痛哼,“才一日未见,怎得小雅却变得如此莽撞?”鋆宸轻咳一声,避开尔雅擦去嘴角的血迹,“小雅,没事了,都没事了,还好你聪明,不然,阿宸此刻怕是早就没了。”鋆宸抚摸着她的头,将她仔细揽进怀里,“好久没有抱过小雅,很是想念。”尔雅心内一阵苦楚,明明已经是死别的时刻,他明明知道毒药的后果,却仍是要如此淡漠吗?可是,她也知道,纵使心内如何的思念,他也总是如此平淡地告诉她,他总是简简单单的说,小雅,很是想念。

“阿宸,我刚刚做了一个梦,梦见我死掉了,你很伤心很伤心。”尔雅将头从鋆宸怀里探出,小心翼翼地仔细看他,生怕漏掉他的任何表情。

果然,他眉头轻皱了一下,尔雅知道,那是他很难过很难过时候,才会有的表情,“是啊,我也做了一个很可怕很可怕的梦,我梦见尔雅不要我了,留下我一个人,我好怕好怕。”鋆宸的身子有些冰冷,他微微颤抖着,抱住尔雅的手,又紧了紧,“小雅,留下我一个人,我会很怕。”

尔雅却故作轻松地笑了笑,“你骗人,阿宸从来没有怕过什么东西,怎么会怕?”

鋆宸抚摸她发丝的手并没有停下,“唔,可是,小雅不要我了,这件事,真的很可怕,所以,我都不敢睡,只好一个人在这里等小雅,右手没有力气,也弹不了琴了,也没有办法保护小雅,以前可以为小雅做的事情,现在,都做不了了,你说,我会不会害怕?”鋆宸原本还说着话,现在眼睛却累得再也睁不开,他躺在软榻上,沉沉睡去,手还是紧紧抱着尔雅,别人再也撼动不了半分。

尔雅被邵文笺带回来时,邵文笺已经跟她说明了发生的一切事情。尔雅被鋆宸救回时,鋆宸给她带着的那块玉玦,里头藏着先帝的印鉴;而内宫中的所谓太妃,不过是太后的掩人耳目,真正的太妃早已远离宫廷,成为江湖闻名的琴痴散人,太妃身上藏着先帝遗诏,遗诏里传皇位给范鋆宸,皇家暗卫为玉玦所有者拥有,所以,雨护便是皇家暗卫,而鋆宸便是雨护的所有者。鋆宸从来没有想过成为皇帝,他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护住尔雅,他本想通过与姚冉青假意成婚,得到兵部兵力,以此来要挟太后,谁知,姚冉青与太后也有幕后约定,两人各得兵部一半势力。可太后毕竟是疑心很重的女子,她另外借助曲池山庄的内部矛盾,捉住尔雅,毒害鋆宸,幸好此时雨护出现,再加之莫邪山庄万人剑舞阵法,一切才得以时过境迁。只是如今,奸后已除,小皇帝成为傀儡,可鋆宸却也许再也无法好起来了。

尔雅此刻很累,从未如此累过的她,却勉强从鋆宸怀里挣脱,她无力地抚着走廊上的柱子,一步一步向着门口走去,刚刚来见鋆宸的一切气力此刻都已经化为虚无,邵文笺见她脸色苍白,上前来扶,却被她一把推开,“我要回曲池山庄,送我回曲池山庄,我记得,有一种方法,有一种方法,可以治好离人散的毒,可以将阿宸治好,可以让阿宸活下来。”

余音弟子一听有方法救回师傅,心里不免澎湃起来,一个个都欢欣鼓舞地过来扶尔雅,特别是小风,他好像一下子活了过来,“师母师母,我来扶你,你慢慢走,我们不着急,师傅有救了就好了啊,不急不急。”

尔雅任他扶着,嘴角微微扬起,“小风,你记不记得我说过的话?我说过,你要好好的照顾师傅,这一次,你记得了吗?”

小风愣着看向尔雅,蓦地点了点头,“小风记得。”

“快回去师父身边,师母回家去了,以后,也许不会回来,你可不可以让师兄弟们,以后不要再在师傅面前提起师母?因为,师傅犯了错,师母不想原谅他了,好不好呢?”

小风皱着眉头,“啊?师母不能不理师傅啊!要是师母不在了,师傅以后又是一个人,那师傅该多难过啊?”

尔雅笑着摇了摇头,“小孩子不会懂,等你长大了,你就会明白了啊!”她身子轻晃了一下,险些倒下来,颂歌眼疾手快,一把扶住她。尔雅点了点头,“劳驾颂歌,送我回曲池山庄吧。”尔雅看了一眼身旁的邵文笺,“我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你都不要么?”尔雅笑着说完这句话,转身便要离开,却被邵文笺一把拽入怀里,“如果你死了,我便要邵文笺陪葬!”尔雅并不回答,只是微笑,许久,才说道,“唔,这句话,我记得了,哥哥。”

颂歌扶着尔雅,一直走至门外,却见到一个熟悉的人影跪在门口,脚踝处挂着一副简单的链子,上头的铃铛碰撞着,叮叮当当,尔雅本不想理会,却听见那人带着哭声,“尔雅,我从前的确是太后安排潜伏在你身边的坏人,可是,是你带我出了泥潭,如此我早已失了去处,你不是说,要做我的姐姐吗?”流觞面上带着泪,眼神胶着在尔雅身上,面容还带着稚气,尔雅想着,流觞还那么小,能够回头,真是好。

“如此,从此后,世间再无流觞,你是柳云觞,我的弟弟。”尔雅上了马车,伸手将流觞扶进来,“若想跟着我,便要听我的话。”尔雅抬眼看着颂歌,“玉观音已无用处,不如将它还给我吧。”

马车徐徐而行,余音山庄里一行人,呆呆望着夕阳斜去,胭脂巷里,人影全无。

曲池山庄的传奇,不仅仅在于冰火神针,不仅仅在于万金之血,不仅仅在于毒术与医术。曲池山庄有一种秘术,可让人忘却前尘往事,更有一种医术,可以换血换心。

彼时的曲池山庄庄主柳云觞,恭敬迎接山庄外浩浩荡荡的皇家队伍。这是摄政王范鋆宸的车辇与仪仗。

“曲池庄主柳云觞,叩见摄政王殿下。”柳云觞眼带笑意看着眼前的人,“不知王爷来访,有何要事?”

“那一日,是邵文笺拼尽一切,用满身伤痕,换得了你和他的自由,可你却从来没有告诉过小雅,难道,你不会觉得邵庄主失去的太多了吗?”鋆宸的眼里再没有了从前的温润,此时眼前的人,不过是日渐衰老的摄政王。

柳云觞此时却是满眼震惊,“你,怎么会?”

“人之常情,怎么会被药物蒙蔽,即使我骗自己一场,可此时,她仍旧未醒,我又怎么自欺下去?”

那一日,尔雅翻遍曲池所有藏书,才找到换血换心和前尘尽忘的配方,她让所有人前尘尽忘,将一半的血留给了邵文笺,助他铸造良刃,而之后,她将养了一日,便与鋆宸换血换心。虽一息尚存,却再也没有醒来。鋆宸顺利当上了摄政王,邵文笺重振莫邪,而曲池山庄里,却只剩下柳云觞,日日守着鼻息渐渐虚弱的尔雅。他试过很多方法,学着她的样子,找遍藏书,却仍旧无法将她唤醒,只得维持她微弱的呼吸,云觞不想放弃,她是重生他的人。所有人将她忘了,他却想要一个人牢牢记住她,记住她的容颜,记住她的笑靥。

只是不曾想,当她的心脏在她爱的人胸膛里跳动时,那个人却抵过了药物的控制,仍旧念念不忘着她。

只是不曾想,这一日,尔雅心跳渐渐明晰之时,她爱的人,用了全国最大的仪仗,要将她重新迎娶回家。

只是不曾想,她再次睁开眼时,那个人,眉目温润一如从前,他将她揽入怀中,柔声对她说,“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莫邪山庄里,一袭红衣,落寞看着剑庐上的高台,望着高台上那一把千年难得一遇的良刃,心里始终空落落的,他好像忘记了,自己失却了什么;

余音山庄里,琴声渐起,这里没有摄政王,只有一个如玉男子,单手弹琴,为博娇妻一笑。

江湖秘宝,好似从此人间蒸发,世间再无人想起,偶尔被茶庄里头的文人骚客用作闲谈,人人也只说,世间秘宝,有何能抵得上,伊人一笑?

番外一世长安

那一年,余音山庄里的兰花开得甚好,鋆宸新开辟的芙蕖池里点点小荷,给原本一池碧波的芙蕖池又增添了些许碧色,已有芙蕖花苞点缀其中,正是万碧丛中一点红。鋆宸看着窗外的景致,木然看了看里间的暖榻,那么嗜睡的尔雅,怎么还是舍不得从梦中转醒呢。

那一日,他身着红衣,以京城前所未有的仪仗,将静静躺在东暖阁贵妃暖榻上一身素色长裙的她重新娶回了家。从那以后,他很少处理政事,即使是再危急的事情,他也要等到照顾好她一日起居,月上柳梢头,确认她今日不会醒来,才默默咬着唇角,在外间的书房坐下,将奏折一一批阅,只是这当口,他还要时不时地看着尔雅,他怕若是她忽然睁开双眼,寻不见他,怕是要害怕的。她再离不开他了吧,就像是,若是她再离开他的视线一次,他一定会疯的。

余音山庄里,记得尔雅的人很少。当年柳云觞将其配置好的忘忧良药送来时,唯有颂歌和小风没有喝下。小风总说自己答应过师母要好好照顾师傅,若是忘记师母的话,他总是不安的;而颂歌只微微一笑,良久不语,最后才吐出几个字,若是世人皆忘记她,何不由颂歌一人代劳,记住那一个仙风灵动的美妙笑靥?

柳云觞每日都会过来,他这些年,医术又精进了不少,虽然知道尔雅不会听见,他总是很认真地给她报告着每日的庄中事宜;他也时时注意着余音山庄的药材,若是一旦不足,他总要亲自将所有药材检查过,一一配好。在他心里,那不是药,是尔雅延续下去的命。

报告好了事务,他便坐在外间听鋆宸给尔雅念书。一字一句,口齿清晰,柳云觞总想着,若是以后尔雅和鋆宸有了孩子,他们的功课一定很好,有这样一个温柔细致的父亲,想来,从小得到的呵护便很多。几页书念完,便是鋆宸单手弹琴,虽有些不成调,但他总还能听出来一些调子,那是尔雅最喜欢的长相守。

延续尔雅的命,光是药材当然是不够的,将万金之血换给鋆宸后,元气伤了很多,原本鋆宸体内的毒,此刻也全然留在了尔雅体内,尔雅醒不过来,却一息尚存。柳云觞只照着尔雅之前的吩咐,一天一碗药吊着她的命,可是要让她醒来,他根本没有办法。这些年,她的脉息依然微弱,竟是一点气色都没有。被接回余音后,不知鋆宸用了什么方法,她的心跳竟越发清晰起来,原本苍白下去的脸,渐渐红润。

有一日想着问鋆宸,却见他只笑不语,望着尔雅许久,才幽幽道,“你是说,她已经渐渐好起来了吗?”脸上满是宠溺和欣喜,“小雅,我很是思念你。”

芙蕖花开满芙蕖池的那一日,一曲长相守弹得莫名动情,整个余音山庄里兰香四溢,鋆宸蓦地放下手中的琴,抬头看向榻上的尔雅,却见到一双温暖如昔的眸子,如水波般地将他看入眼底,眉间的朱砂久违的在他眼前闪动,那熟悉的朱红闪得他双眼模糊,他起身想要抱住她,却被身前的墨染挡住,一个踉跄,险些摔倒。

女子嘤嘤地笑,声音却有些虚弱,“怎么这么大的人了,路都走不好?”鋆宸终于走至榻前,温柔将她揽入怀中,“小雅,很是思念你。”抑制许久的泪,从眼眶中流出,“小雅,还好你没有那么狠心,没有你,我会怕。”

尔雅的身子还很虚弱,她无力地将头搁在鋆宸肩膀上,满是依赖,她就这样靠在鋆宸耳边,轻轻地却带着调皮地说,“阿宸,你还没有陪我一世长安呢,我舍不得走。况且,你每日一碗心头血喂我,若我还不醒来,你岂不是会很痛吗?阿宸,我舍不得你痛,一点点痛,也不可以。”鋆宸看向怀里的人,满脸诧异,“你怎么知道?”

“我当日便想,若你能将我,悉数忘记,便也是好事,只是云觞那孩子必会以万金之血,为药尝试唤醒我,只是时间短根本不起作用,我总觉着自己默默死去便好,没想到,你竟如此坚持,我本想着,若你忘了我,也算是一世无忧了。”

“范鋆宸若是丢了尔雅,便不再是范鋆宸,若我没有那执着一念,我又岂会如今这般画地为牢?待你养好身子,我们便回山野中去,逃之夭夭。”鋆宸笑着说,怀中抱着的尔雅却慢慢累得睡着。

后来他们便一齐搬回了从前的小茅屋,可如今余音山庄中芙蕖满池,花开的都溢出了池子,鋆宸便偶尔带着尔雅回余音小住。此刻,尔雅小心坐在池边的凉亭中,手里的团扇不知何时被鋆宸拿走,她便索性整个躺在凉榻上,任鋆宸温柔地给她摇着扇子扇风。小风如今已是个俊美的少年了,却仍是如孩提时那般黏她,鋆宸有些吃味,总是不停拿扇子将小风赶得远远的,尔雅看着他们嘤嘤地笑,还不时地给鋆宸和小风喂些葡萄,这样的日子一如从前,却比从前更珍贵。没有什么,比得上失而复得的快乐。

从余音山庄出来,鋆宸便带着尔雅回小茅屋继续他们的隐居生活,途中赶上了暴雨,鋆宸歉意地看着受惊的尔雅,面上带着心疼,她身子仍是虚弱,如今车轱辘陷入污泥,他只得打了伞,护她下车,本想着自己将车子推出泥泞,怎奈得他单手无力。

这时候,远处遥遥驶来一辆豪华的马车,他和尔雅相伴着看向那辆马车,马车里走下来一袭红衣,衣角绣着银色芙蕖花。他慢慢向他们走来,见到尔雅时,却是满目的悲伤和苍凉,“一直以来,我总觉得自己心里缺了一块,天陌说,我丢了我的江湖秘宝,可是,我却根本想不起来,我到底失了什么,见到你,我的心,狠狠地疼,狠狠地疼。”鋆宸听见邵文笺这么说,眼眶随即一热,他不管不顾,却只是带着尔雅缓缓回家,之子于归,宜其室家,他才不管什么江湖秘宝,他只要尔雅。

眼眶一热,鋆宸却是睁开了眼睛,里间的暖榻上,那个人早已不在,他隐约想起来,他把她放在了寒冰榻上,还给她含了他寻遍千山万水找来的寒冰玉。镜中的鋆宸,此刻早已是白发苍苍。他蹒跚着向寒冰室走去,那里睡着他最爱的人。

这一梦,他梦了几十年,那一日娶回的尔雅,在梦中与他一世长安,他总算是达成了她的心愿。只是她从没有醒来过,一切只是黄粱一梦,即使他每日一碗心头血,也抵不过离人散的毒。

离人散啊,离人散,本来日日放映着失去挚爱的苦痛,可如今,不过是使人分离的普通毒药罢了。原来,日日感受那种痛,并不算什么,最痛的,是她明明还在,你却救不了她。原来当日小雅,便是存着这样的心思想要世人皆将她忘记吗?

黄粱一梦这么些年,他总还是幸福的,就让他们最后长相守,他明明看见她醒了,谁知却是梦一场,而如今,他要随她睡去,不再转醒。

如此,便是一世长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