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回到火车上

我五个指节微微屈伸,不住颤抖,也没握住掌心的钥匙。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按我给你的药量再加上刚才的刺激,至少要隔上一夜你才能恢复一点力气,不过到那时也无所谓了吧。你放心,我不会让你死得像他们三个一样肮脏。”

他们三个……他才是小指杀手……

“我还记得你对我说过,朴允浩说你是个吊在半空中的悬吊人。当时听你描述那个画面,我甚至激动得夜不能眠。我就让你吊死在空中,一点不沾染土地的污秽。你喜欢吗?”他的小指轻轻抚过我的脸。

操!——我想要吼出来。

“除了那个在水里泡了几个月的人,其余的人都是我杀的。我一个做法医的同学提到过那具腐尸没有右手小指。我就觉得很有趣,可以如法炮制。你知道我在哪里杀了他们?就在这里。在你天天睡觉的那个房间,我一个一个勒死了他们。”

他坐在地上,微笑着,说故事一样好整以暇,“知道我为什么选那个房间吗?因为那儿有镜子,不然我怎么能看清楚他们临死前的表情?我真是怀念那些时刻……你干吗这个样子?我还以为我们之间什么都能谈呢。对了,我有礼物给你,猜猜是什么?哦,你说不出话来。”

他俯在我耳边说,“就是那三个人的手指。你死之后,我会把它们都放在你身边。等等,我这就去拿给你看。”

他捡起我丢在地上的刀,站起来走进了自己的房间,我听见了地砖撬动的声音。

我使劲眨了眨眼,蜷了蜷双手,抓起钥匙飞快爬起来,钥匙在锁眼里“叭嗒”一转,我吐出一口气来。

看见小黑以后,我就再没有吃他给我的药。

林凯在里屋哼了一声,我慌忙推开铁门跑出去,又回身将门撞上,顺手在外面反锁了门,抬头就看见铁栅里林凯阴黑的脸色。我向后踉呛退了两步,挥手将钥匙远远扔出去,大骂了一声:“操!你就烂在里面吧!”

他没有说话,只望着我,嘴角牵出一丝阴笑,就转身回房去了。

我愣了半秒,就想到他是回去拿备用钥匙了,转身拔腿就跑。

仓皇奔到电梯前,我砸一样地拍亮了两边电梯按键,它们偏偏停在一层。被幽黑和死寂包围,就只能盯着那个三角键一直按,盼它奇迹般亮起来。待到左边的单层电梯轰隆越过这一层,去了楼上,我的紧张已达到了极点。正在此时右边电梯“叮”地一响,如同,两扇门缓缓开启,释放出一团光亮。

我冲进去按了一楼。闭门的瞬间,我看到了楼道转角处林凯的脸。

我靠在电梯壁上喘气,瘫软在了角落,闭上了眼睛。好像在我意识深处响起悠长的“叮”的一声,等我反应过来,猛地睁开双目。

这不是从我脑子里发出的声音,是隔层的另一架电梯。这幢楼里现在没有别人。

林凯没有抓到我,一定是立刻跑上了十九楼,从那里乘单层电梯下来追我。还好我比他快一点——这时该死的电梯猛地一震,又是一阵轧轧乱响,在半空停了一会,也许不到一分钟,才恢复正常,继续向下滑行。右边的电梯会跳,我又忘了。

这下林凯会赶在我前面。

天堂瞬间变成了地狱的铁盒,我在磨到发白的黑色金属板所形成的每一处诡异图案上,都看到了林凯诡笑惨白的脸,慌乱中伸手按亮了所有楼层灯,本能地想拖延一点时间。电梯在十二楼第一次开启,我就想冲出去,但是随即想到了二楼。

我不用到一楼,二楼也是一个出口,公共窗口下就是堆积如山的垃圾,我可以从那儿逃出去,直接越过围墙。但是我已经按了所有楼层。于是我度过了此生最漫长的电梯之旅,它让我发誓如果能活下来这辈子再也不要碰电梯。

日光灯若明若暗,嘶嘶作响,这座阴森的大楼每隔十几秒就要向我开放一次,输送它的黑冷死寂。每次我的电梯开启不久,仿佛重音,另一架电梯在下方不远处也发出拖长的叮铃尾音。林凯也按了所有楼层键。这是他的性格,他在提醒我他时刻在我身边,而且他会在终点等我。最后的一段路,他要尽情折磨我。

二楼亮灯了,门开了,外面一片漆黑,我正要踏出,却停住了。

以林凯对我的把握和他完全自信的性格,他一定认定我不敢到一楼,他也会想到二楼的垃圾山。那么现在他可能正在二层的楼梯上奔跑,赶去窗口等我。

也有可能他正等在一楼,确认我不在电梯里,再去二楼追赶。

我想起他的话,这一秒是希望,下一秒是地狱,他不会错过猎物最精彩的表情。去垃圾堆里找人,什么惊悚效果都要大打折扣。

但是如果我赌输了,早上我的尸体一定会被吊在哪棵树上。

我没有出去。

一楼的灯亮了,两扇门缓缓启开一条黑缝,我背贴着金属板,接近崩溃。门完全开了,外面一片黑洞洞,没有人。

我愣了半秒,发疯似的往楼门外冲。没过一会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他追出来了。

我跑出小区大门,狂喊救命,外面却是无人的林荫道。山坡拐弯的地方一串雪亮的车灯飞快掠过,我一阵头晕目弦,抱头侧身躲在花岗岩壁下,然后就听到一声沉重的闷响,紧接着是急刹车的声音,我站起来,回过头,看见一辆卡车停在路上,林凯躺在不远处马路中央,一动不动,梧桐树下路灯昏黄的光圈打在他身上。

我慢慢走过去,他四肢扭曲,看起来软软的,像一条被拧过的布。血不停从他嘴里冒出来,他死死盯着我,好像在问,为什么会这样。

汽笛高声呜叫,白雾蒸腾,与无垠的旷野相比,火车就像一只吵闹爬行的小虫子。我起身去开水间打了一点水,在窗边看见了远处连绵的雪山。回到铺位,继续与归来的朴允浩聊天。

“你知道吗?由于市民抗议,渣土车都是过了夜里一点才偷偷跑出来倾倒。司机没想到凌晨一点以后,在那个偏僻的地方还有人在路上跑,所以……”

“所以司机撞死了医生,救了你一命。”

“可以这么说。”

警方在林凯家里找到了那几根风干的手指,轰动一时的小指杀人案告破,而他作为残忍夺取四条人命的连环杀手,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成为了人们侃大山神聊的素材。

可是林凯只杀了三个人。

他不知道,在我刚搬到单工宿舍的时候,其实是喜欢敞开窗帘的。

我喜欢城墙,也喜欢河。直到有一天,我远远地看到一个在城墙上散步的男人。隔了很久,我还是一眼认出他是我的继父,那个把我妈妈推下楼的人。

我选了一个无人的清晨,穿上运动服上了城墙,假装跟他攀谈。他已经老了,根本认不出我来,而且很乐意与年轻女人说笑。我假意向他请教保健操的动作要领,让他做其中一个抬臂独立的动作给我看,我要配合城墙的景色拍张照片。他不虞有诈,很高兴地摆了那个姿势。

然后,我从墙缺把他推下去了。

后来的事,我也不知道自己当时怎么会做出那样的行为,我下了城墙,找到了那男人的尸体,哭着割下了他的一截小指,把他推下了河。就是那个时候,望着茫茫的河水,看着手上的血,大段空白骤然降临,幼年的所有事,包括与妈妈有关的一切,都被我封存在了记忆里。从那天起,我再也不敢拉开窗帘。也是从那时起,朴允浩来到了我身边,陪伴填补我的空白。

林凯曾经计划将杀人罪行嫁祸给我,结果是我嫁祸了一个给他。

“所以说,你到底还是杀了一个人。”

“是的,但是我不后悔。”我望着全黑的车窗,风在外面盘旋。

他沉默片刻,开口说:“我是来告别的。”

我有些意外:“要是我不让呢?”

他抬起头:“我不是你的另一个人格。我是你虚构的人,但我也是一个人。”他像是在组织句子,半天才继续说下去,“作者写出一个人物,就再也不能控制他了。”他望着我说。

“你在专栏里提过,我小时候缠着妈妈从柜子里拿吃的,有一次妈妈生气了,将整块糕都塞进我嘴里。你有没有想过,那些花生糕从好多地方一起挤进牙缝的感觉很冰冷?还有我家门口的向阳花,我亲眼看过那些紫色的花瓣在太阳下跳舞,她的小裙子像花一样旋转……”

这我倒真没想过。我回头看看车厢里沉入梦乡的人们,与朴允浩相比,到底谁比谁更真实。

车窗外忽然大亮,外面是一片蓝到发黑的湖泊和白色群山,这正是所描述的地方!朴允浩的胖脸上突然绽放灿烂的笑容。

“这就是我要去的地方。”

说完他就拉开窗跳了出去。我扑在封闭的窗户上,看着他像风筝一样消失在夜色中的湖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