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心有不甘

第五十八章 心有不甘

段芒很奇怪她竟没有主动过来敬酒,但他又很敬佩她在新运街那栋办公大楼里所做的一切。

哪怕她稍有失礼,他也并不在意。

因为在座的演员当中,能比赵清懿演技更好的人选,只怕一个都没有。当然,也包括他的女友翟步芳。

果决英烈的王婉容,风华绝代的孝明王皇后。仅凭这两个角色的演出,已是让赵清懿的表现深深地印刻在段芒的内心里。

青年导演怔神儿的一瞬间,在座小演员们便顺着他的视线望过来,看到了赵清懿那张宠辱不惊的脸蛋。

“段导也想赶潮流啊,选赵……”

话未说完,多嘴之人便被身旁的翟步芳狠踩了一脚。随后,在赵清懿的观察角度里,可以明显看到绕过段芒胳膊的那只手,用力地掐了他一把。

段芒立刻收回视线,大笑道:“每个人都很优秀,每个人都有机会!”

“选一下嘛,至少把女主和女配选出来嘛!”众人心不甘情不愿地起哄。

段芒已然有微醺之意,架不住大伙的热情,便把视线重新扫向诸人。

这一次,他的表情变得严肃了些。

赵清懿能够明显感觉到,身旁梁颖茜的脊背都挺直了,连大气都不敢喘。不仅是她,隔桌男女同学皆是如此。

这些想要出人头地的演员们在这一刻,都变得难以克制。

太平古街,润斋笔阁。

李溪莛挽着父亲跨过又高又厚的实木门槛,望向摆满毛笔的货架,不经意间,便被墙壁上那“笔法追劲、意度天成”的四个大字吸引了所有的注意力。

父亲李宗则和掌柜老人笑谈起来。

“李先生,您可是大忙人,怎么有功夫来我这破地儿?”

“我可没你忙。开了家笔店,就放弃艺术追求,决定扎根在这儿养老了。真是可惜!”

“天赋不够,再勤奋也没用,还不如煮茶看雪,消磨时光。”

李宗闲谈间,正诧异八面玲珑的儿子怎么不跟大掌柜问好,目光有点哀怨地瞥过去,但见他如魂游天外,直勾勾地盯向前方。

此时天染雾霾,街头昏暗,笔店内灯光齐开,在李溪莛那张如刀削斧凿般的立体五官上,投出一片漆黑的剪影,神情复杂难明。

李宗顺着他的视线望出去,又马上揉了揉眼睛,还待细看,便听大掌柜洋洋得意道:“老李,这幅字写得怎样?”

“你先告诉我,你花了多少钱?”

“没花钱。”

“临海市书画名家,我都认得,能把瘦金体书法写到如此境界的,别说是这座堪称北方枢纽的沿海城市,只怕国内都是万中无一。怎么?难道哪位潜伏多年的名宿终于出山了?”

“再猜再猜。”大掌柜呷了一口热茶,也不知是热气蒸腾,还是心潮澎湃,脸色竟愈发红润起来。

李宗拧眉眯眼,负手遥望,片刻后自忖摸不着门道,便想走近了看,路过李溪莛身边时,但见他依旧双目怔怔,红唇紧抿。

身为九寰影视当家人的李溪莛,遇难则强,心智坚韧,何曾像现在这般失魂落魄过?他盯着那副嵌在紫檀木框中的“润斋笔阁”四个大字,如泥封石化了般,不动不语。

哪怕李宗不是他的父亲,光凭识人之能,也能从他的神情变化里揣摩出东西来。

“怎么?你认识书法作者?”

大掌柜抢先道:“我猜他认识。”

“她亲自送来的?”李溪莛收回视线,微敛双目,再睁开时,眸光澄澈如水,好似方才的一切,都不曾发生过。

这份养心功夫,便是他在娱乐圈里屡获成功的核心原因。

“你说哪个他?”大掌柜饶有兴趣地问。

李溪莛没说话。

李宗坐到大掌柜身旁,手指抚眉,神情专注,视线在“润斋笔阁”四个字上绕了一圈,接住掌柜递来的茶杯,朗声道:“我曾在两年前见过一副徽宗真迹,确实当得赵孟頫那句‘天骨遒美,逸趣蔼然’的评价,只是保存不善,纸旧字浅,掩盖了不少神韵之处。”

他在杯沿轻抿了一下,见掌柜、溪莛二人听得格外认真,便继续道:“此作韵趣见长,形质俱佳,笔势畅快淋漓,如断金割玉,比之那副‘残破’真迹,只强不弱,可称杰作。”

大掌柜笑得嘴都合不拢了,端起茶杯递向唇边,“老李说话就是好听,痛快,痛……”

忘乎其形之下,竟没注意茶水滚烫,险些被烫破了舌头。饶是如此,他也是眉开眼笑,好半晌才吐出一句话来,“我朋友,余彦明,送来的。”

“他?不可能。哪怕在演员当中,他也未必是书法造诣最高的那一位。‘笔下春秋’这个名号,只不过是因他的影帝光环,旁人有意抬举罢了。”李宗浓眉挑起,满脸不信,转头看向正用手机拍照的李溪莛,“我听说,你们公司里那位王婧蓉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怎么,这副字是她所作?”

老人家有点奇怪,虽然网络上流传着王婧蓉与李溪莛的绯闻,但他心里十分清楚,这不过是儿子想增加艺人话题度的手段,正如亡妻生前那般,即便对待琐碎工作时,也会以面对一场战争的态度去利用能够用到的任何细节。

儿子像妈,不像他。

否则,也不可能还未到而立之年,便单枪匹马将九寰影视拔高到内地一线行列,隐隐有与耀宇影视集团分庭抗礼之势。

商场如战场,娱乐圈虽光鲜艳丽,但因其曝光度太高,对于这些开创公司的年轻人来说,棋错一着,满盘皆输。可谓凶险异常。

李溪莛不管是出于誓言还是别的什么,都很难爱上自己手底下的艺人。这无关演艺道路是越走越宽还是越走越险,而是当家老板与手下员工相爱的事情本就有碍事业发展。

任何行业都是如此,何况演艺圈这块成则飞天、坠则灭亡的名利场?

李宗看向大掌柜,后者摊手,“余彦明把字送来,让我好好保管着,以后还会取回去。至于作者是谁,我问了,他不肯说。”

李宗又看了一眼李溪莛,忽然从儿子的表情里猜出了什么,便踱步到书法下方,从每一个笔画里琢磨作者的心境与手法。果不其然,他很快便从中察觉到了一丝凄婉。

常言道,字如其人。

作者下笔用神,每次落笔都会下意识融入当时的心情,且瘦金体加重首尾提按顿挫,结构中宫紧结四面伸展,于每一道变化中都会彰显作者笔力,融汇作者心血。

不过转眼间,贴近“润斋笔阁”四个大字的李宗便神情微滞,在字体显露出来的大气磅礴中,感受到源源不绝的悲凉孤苦扑面而来!

李宗猛然醒悟,为何李溪莛在看到这幅字后的表情变化,竟会如此奇怪。

他诧异于自己的儿子能在顷刻间读出作者的心境,也惊叹作者书法水准俨然大家风范,若再得几年磨砺时光,只怕会光耀文坛,在一片死水中掀起壮阔波澜!

李宗双手轻颤,指尖在瘦爽挺立的笔迹上滑动着,难掩心中震撼。

十年了,他从未如今天这般失态过。

他现在只想知道一件事:作者是谁?

“溪莛,你立刻告诉我,这副字……”

话未说完,看着手机屏幕的李溪莛面色骤变,“公司出了紧急状况,我得马上过去。”未等两个老人答话,已是甩开大步,踏入了阴云密布、晦暗如夜的太平古街。

李宗望着他的背影,咂摸了好半天,又暗自咕哝起来,“真的不是王婧蓉?”

李溪莛翻出手机,又看了一遍王婧蓉发来的那条短信,惊怒交集,五官扭曲。

“赵清懿正被人欺负,速到梧桐会所。”

憋了一天的雪,终于絮絮而落。紧邻太平古街的繁华市区,在车辆拥堵中汇聚出一条璀璨的光河。

顷刻之间,临海市天地共色,雪花如海,如一座没有哭声的巨大灵堂。

新运街,梧桐会所。

青年导演段芒被众星捧月般站在包间中央,视线在眼前的男男女女身上逡巡着,总是不由自主地绕开他们,落向安静端坐椅中的那道如清水般的窈窕身影,又在女友翟步芳的用力扭掐下迅速收回视线。

他踌躇着,恨不得当场邀请赵清懿进组,却又十分在意女友的小心思。

他们相处时间不到一年,却已被女友“不小心”在社交平台上公布了男女关系,闹得天下皆知,他需要照顾她的情绪,也需要照顾自己的名声。

今天这场本该以翟步芳为主角的同学聚会,不知怎么的竟被赵清懿的锋芒盖过。若非他及时出现,恐怕这处包间里的四五十个人都会围在赵清懿左右,而不是跟翟步芳套近乎。

女友处事得体,为人大方,但私下里却是个磨人的妖精,且多疑善妒,最不喜旁人横插一杠,乱抢风头。

他敢肯定,翟步芳现在只想从他嘴里听到她自己的名字。

但实际上,他们二人早就在媒体和论坛上透支了恋情曝光时的热度,再一起组合拍戏,难免会让观众审美疲劳。

他虽有选角的权力,但若选翟步芳做女主甚至是做女配,制片方都不会同意。

可是……

在身边或热情或奉承的追问声中,他瞥向餐桌边早已空空如也的四瓶红酒,只感觉头晕目眩,口干舌燥。

其实,在座演员中确实有剧组心仪的人选,但绝不是翟步芳,也更不可能是身边这些演技不入流,只会玩公关那一套的小人物。

他踌躇着,迟疑着,纠结着,在女友热切的目光里,在众人不断的呼喊声中,嘴唇动了动,说出一个名字。

众人皆静。

半晌,才有人轻声问:“谁?他说了谁?”

“三个字,但我肯定不是翟步芳。”

“怎么会?既然选择我们这班人当群演,那翟步芳也不可能跟我们一样演龙套吧?”

“段导,麻烦您再说一次,我们都没听清。”

在身周的议论声中,翟步芳的心里颤了又颤,面上却努力挤出笑容来,不断在男友的手臂上蹭来蹭去,嗲声嗲气地问:“干嘛啦?不是说好给我个重要角色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