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六章 孤生独倚

第一百一十六章 孤生独倚

万家灯火次第熄灭,城市如被墨汁一样的黑暗包裹着,在渺远星空的映衬下,如一座巨大的深渊,将所有的声音吞没。

陈雅仿佛能听到晚风拂过窗缝时的丝丝声,她犹豫着,想问下有关于“中弹”的事情,却又不想扰了女儿的睡意,话到嘴边,三番五次咽下,最后只剩一句平常之极的关心,“那床被子我新换的,睡得习惯吗?”

“很舒服。妈,你怎么了?”

赵清懿的声音却已变得清晰了些。她心思敏锐,从陈雅微颤的语气里洞察出了什么。

门外没有马上回答。

但那一阵格外压抑的喘息声,却丝丝缕缕地透过门来。

“你看新闻了是吧?我什么事都没有。栏目组故意煽情罢了。”

平平淡淡的语调,让陈雅心中稍安,强忍着没进去抱住女儿大哭一场的冲动。

女儿坐了大半天的飞机,身心俱疲,还是让她安心睡吧。

“那就好,那就好,我也睡了。”

陈雅向自己的房间走去,行走步态却显出几分,与她的年龄格外不相称的迟缓蹒跚。

那种被子弹洞穿的疼痛似乎随着奔涌的血液,从心口处慢慢扩散,流遍全身,裹着残破弹壳的那部分则流向她的脑袋。

昏沉,抽痛,眼花。

要发病了吗?

她不知道,她现在只想找个地方躺下来。

赵清懿第二天醒来时,阳光柔暖明亮,刺破纱帘洒落床榻。

她翻个身,眯着眼睛看出去,只见“钢铁丛林”的尖顶像是一座座直通云霄的基座,支撑着碧蓝如海的天空。

她知道,城市楼房倒塌了,蓝天云海依然在,可若是一个人的心里支柱断掉了,那他的生活会在现实的引力下支离破碎。

中弹的那一瞬间里,她想起了要被宋徽宗拱手让人的王婉容。

在被挚爱之人背叛时,支撑着婉容以女囚身份行走向北疆的那根支柱,也肯定在她心里碎成渣了吧?她喊出那句“何以一身事二主”时,又该是何等的悲痛欲绝!

而此时此刻,赵清懿又回想起昨夜迷迷蒙蒙中的那几声询问,才隐约觉得该做点什么,睡意顿消,彻底清醒,掀开被子走下床,准备去看看母亲的状况。

当“她”的父亲抛弃这个本就破落的家庭时,母亲心中的支柱必然倒塌了一根,如果她也出事,那么母亲又会作何感想?

想到此,她加快了脚步。

推开房门,那股熟悉的土豆饼的香味缭绕在客厅里,竟让她倍感舒心!

母亲正弯着腰给花浇水,听见声音回过头,“清懿,你睡得好吗?”

慈祥的笑容,温和的声音,但那双眼睛,却布满着红色的血丝,且这些天被新恋情滋润出来的光洁皮肤,也仿佛晒干脱水的橘子,呈现出一片干瘪的褶皱。

母亲已老,她未尽孝。

她猛地向前走去,抱住了母亲佝偻的身子,轻声唤:“妈。”

良久,“我没事。”

陈雅放下浇花水壶,爱怜地摸着她的头发,“吃饭吧。”

赵清懿走到桌前,发现不再是以往简单的一两样菜式,而是摆着四盘小炒、一盘凉菜,主食则是她最爱吃的香喷喷的培根土豆饼。

微一思虑,她就猜到了母亲的想法。

昨夜回家太晚,陈雅没有亲手做一桌美味给女儿接风洗尘,又听说了她中弹的消息,肯定充满自责又心疼无比,导致彻夜难眠,便早早起床准备了一顿大餐。

“你呀!我什么事儿都没有,这么铺张。”赵清懿虽如此说,但已抓着筷子开动,大快朵颐。

老人随着年龄增长,自觉能给予孩子的已经不多,精心准备儿女喜欢的菜肴,或许是他们能够做到的最大付出了。

并不是所有的家长在老了之后,都整天泡在朋友家里搓麻将。尤其是已到退休之年的妇女,总想在每一个生活细节里体现出自己的价值。

他们怕被社会抛弃,怕被儿女嫌弃。

赵清懿又怎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妈,等这段时间忙完了,我带你去旅行啊。周游世界,怎么样?”

在吃饭间隙里,赵清懿想给自己鲜有的工作,赋予一个美好的意义,“今年年底,我们还能在湾海买栋房子,一起床就能看见波光粼粼的大海,日落时还能看见晚霞染红整个西天。”

“好,好,去旅游,换大房子。”陈雅低着头吃饭,小声念叨着。

她当然不能再说“我不想旅游,太浪费钱”,或者是“这个老房子挺好,邻居都认识”之类的话,那样岂不是否定了赵清懿努力工作的意义?

中弹流血换来的金钱,存在银行里等到通货膨胀吗?

陈雅同李宗接触日久,已然有了些许见地。

女儿拼命赚的钱,想怎样花,就怎样花吧。

至于演戏这份工作……呵,那是她的梦想啊!连梦想都要去阻止,自己这个母亲,才是真的不合格了。

吃过早餐,她执意要带女儿去医院检查下伤口有没有感染,赵清懿反复说已经在拍戏期间找医生看过了,并且拿出了医院的检查单,她才就此作罢。

为了这难得的母女重聚,赵清懿想拉着母亲去逛街,给她买一身漂亮衣服,换掉昨夜那身“农妇”打扮。尤其是在李宗那一身剪裁得体的中山装衬托下,更加显得她土里土气,像是两个世界的老人。

心灵上再怎么契合,面貌上也要过得去啊。

这是一个女儿,在看到孤寡半生的老妈迎接新的恋情时,最朴素也是最纯真的想法。

临海市,步行街。

这里的春天,要比其他地方来得更迟。

街道阴面积雪难融,冷风瑟瑟,路上行人依旧把自己裹在厚厚的羽绒服里,围巾手套帽子全副武装,只露出一双双被氤氲在哈气里眼睛。

赵清懿为了不被旁人认出,扰了购物的愉悦感,还戴上了一副墨镜,给自己遮得严严实实。

时值新春,万物萌动,又恰逢周末,步行街人头攒动,热闹非凡。

陈雅下了车就直奔打折大卖场的方向,却被赵清懿抱住胳膊走向奢侈品店。

开玩笑,李宗那一身黑色中山装看起来中规中矩,可那剪裁的样式和缝线的精致,明显出自于高档定制服装店,还可能是临海市那几家限量供应的百年老店的其中一家。

她现在已经赚到钱了,当然要给母亲打扮得更加得体一些。

陈雅半生艰苦,但身材却保持得很好,苗条而又不失丰满,在恒隆广场里试穿那几件普拉达的衣服时,完全展露出了岁月亦不曾从她身上夺走的魅力。

“就这件了!很合身!”赵清懿请导购员帮忙包上,又给母亲挑了两件其他款式的衣服去试穿。

已经被阔绰老男人李宗熏陶过的陈雅,早已决定好了不去看衣服上的价格,以免自己心疼花钱。再说了,这恒隆广场里的店铺,哪有便宜的啊?

可当导购员接过她脱下去的大衣,翻看着上面的标签时,她还是忍不住瞄了一眼,结果直接被上面的价格给吓懵了。

“我的天,37700?”陈雅满脸惊讶,“这……这干嘛这么贵啊?也不是皮草的啊!”

赵清懿莞尔一笑,“给你买你就穿嘛,又心疼钱啦?”

“我我我,”陈雅思考了半天,终于想出一个合适的理由,“天气马上回暖了,这大衣穿不了几天了!”

赵清懿知道她简朴惯了,便抱着她的胳膊劝她,岂料正要打包装的导购员不乐意了,大眼珠子在陈雅的衣服裤子鞋子挎包上瞄了两个来回,顿时郁结不畅。

饶是她知晓“客户是上帝”的含义,可这店铺设立在人来人往的步行街旁,总有那么几个没见过世面的老大娘闯进门来瞎摸瞎看。

末了还要丢下一句,“姑娘呀,你这店衣服是啥牌子的?挺黑啊!”

如今眼前这一身加起来几百块钱装束的女人厚着脸皮试了三套服装,现在又说不买了,真把这儿当成过干瘾的地方了啊?

站了一天不能坐还要保持微笑的疲惫感一股脑地涌上心头,她这个月毫无业绩,整天接待这些素质低下的顾客,图什么呀?

她首先是一个不到三十多岁依然单身且没有多少朋友的,普通工人家庭的女孩,其次才是这个店的导购员。

看着那个女人越来越固执,摇头摆手好像要买回家一个定时炸弹的样子,她憋在心里的火气终于压不住了,从脸上挤出一丝笑容,语气里却流泻出掩不住的冷漠,“你们还买吗?我刚把标签都撕掉了。”

其实她并非普通的导购员,而是这家店的店面经理,由于今天要有大客户来,所以早早地在店里等候,争取多卖出去几件衣服,提高下这个月的业绩。

“帮我包装。麻烦你。”赵清懿依旧保持最真诚的微笑,但她的装扮太严实,女经理根本看不到。

长福帝姬与生俱来的平淡语气像是刀子剐进女经理的胸口里,她感觉自己的自尊像玻璃一样碎掉了。

呵,还真是不把导购员当人看呢。老妈在那主张不买,这女孩子又劝不动,还让她去包装?

包装完了,她们拍屁股走人了,老板给她骂一顿怎么办?

“你们先研究吧,定好了,我再包装。”女经理将衣服放在衣架上,强压着火气走向前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