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章 画眉深浅
赵清懿已走到影城大厅，路过挂着巨幅海报的售票台，路过摆着各色美食的小摊位，路过那一长排为了看《云楼残梦》而取票的观众们。
讨论声此起彼伏，隐隐传来。
“赵清懿”这个名字在一片吵嚷的声音中清晰入耳，竟令她不由得心头一震，好似有着巨大的磁性似的，将她的所有注意力都吸引了过去。
然而，那些人到底在讨论《云楼残梦》中的表演，还是嘲笑曾经在她身上的发生的一切，却完全听不清了。
好似那层过滤记忆的筛网，又悄无声息地挪移向耳蜗，将有关于己的评价，不分好坏地过滤掉了。
“清懿，快放我下来吧，我感觉好多了。”陈雅在她的背上挣扎了起来，“很多人看着我们，太显眼了。”
赵清懿只得将她放下。
盛碧玺扶着陈雅站稳，歉声道：“对不起了，陈阿姨，我的同学们说话都太冲了，做事不过脑子。”
“不怪她们，孩子，不怪她们啊！”陈雅颤颤地摆了摆手。
本是被爱情滋润，重新恢复活力的妇人，有了楼上的那段经历后，竟似回到了大病一场后的状态：
苍白的脸色，空洞的眼眸，尽显衰老的皱纹。
走路时四肢的摆动，如同风湿病人正度过梅雨季节的南风天。一走一停，一动一颤。
赵清懿还没什么表情呢，盛碧玺却已经被吓坏了。
“阿姨，需不需要给你叫救护车啊……”
“不用，很快就好。”陈雅急忙摆手。
“那也该报警吧，至少要把楼上那帮人全都抓起来。太可恶了！”盛碧玺小心翼翼地扶着陈雅，又道：“我把我的同学们都叫下来吧，她们都有责任的。”
赵清懿柔声宽慰：“不用自责，与你们无关。”
盛碧玺满怀着忐忑不安与初见偶像的冲动，平日里能登台演讲、住持大型校园晚会的嘴巴像是被打了一针麻药，丧失了巧舌如簧的本事。
只是闷头跟着走，不敢再多言语一句。
赵清懿找到了陈烨驾驶的那辆汽车，却不见陈烨其人。
“我们在这儿等等司机，小玺，今天谢谢你了，你快回去吧，不用陪着我们。”赵清懿柔声道。
盛碧玺更愿意站在偶像的身边，就这样沉默无声地一直站下去，但偶像既如此说了，便只能木讷地点了点头，三步一回头地往回走，在走到正门口处又被赵清懿叫住，“小玺，能把你的手机号码给我吗？”
“啊？”盛碧玺怔了一下，“我的手机号码？”
“对。”赵清懿嫣然笑道：“抽个时间，再见一面。”
盛碧玺受宠若惊，马上把自己的号码报了出来，紧接着便瞪大眼睛，看着赵清懿一下一下地手机屏幕上按动着，过不多时，踹在裤兜里的手机就震动了起来。
她竟然回拨了！
原本以为只是一句客套，没想到记下她的号码后，又打了过来！
盛碧玺激动得要哭了。
如果不是因为陈雅还倚在赵清懿的怀里，她肯定会扑上去抱住自己的偶像，或者原地跳起，嗷嗷尖叫！
但眼下的情况，却不允许她做出那些疯狂的举动。
如蜻蜓点水般微一躬身，盛碧玺理顺了耳边鬓发，看着赵清懿温和的笑容，一步步后退，满怀幸福感地走了。
似乎前一刻的忐忑与惊惧，在那串永远会留存在通讯录里的电话号码出现时，蓦然消失无踪。
“是个好孩子啊。”赵清懿幽幽一叹，裹紧了陈雅的肩头，“妈，还撑得住吗？”
“我没什么事了，只是心里不太舒服。”陈雅的声音低低的，仿佛每吐出一个字都会耗掉她的全部力气。
“本以为你红了，成名了，就没有那么多的烦恼了，然而在这世上活着，哪有那么容易，啊？一步错便步步错，过去那么久的事情了，还被人翻出来骂，我心疼啊，心疼。如果妈妈当时劝一劝你，叮嘱叮嘱你，花在你身上的时间多一些，今天的事情，或许就不会发生了……”
这番声泪俱下、嘶哑低沉的言语，好似在春风中凝成了一把锋利的剪刀，剖开了赵清懿的胸膛，寒气灌入，通体冰凉。
母爱，便如洗尽铅华，去除雕饰的山水画，看似色彩平淡，但却宽广丰富，有着“方寸间可见万里”的深度。
她能容纳一切，又能扛起一切。或用瘦削的肩头，或用粗糙的双手。
“以前是我不懂事，跟您有什么关系呢？”赵清懿叹息道。
陈雅想说“是妈妈没教育好你啊”，嘴唇颤动了两下，却觉得这话不宜说出口，默默地将头歪向一旁，不想让女儿看见自己眼中的难过。
五月，正是春末夏初之际。
天空如一汪水，澄澈纯净。
清风温和而疏淡，似女孩细碎的步子，带着少不更事的无拘无束，自在闲散地扑面而来。
赵清懿却于此时，微感不畅。
就算把那个男人打到了，又能怎样呢？
割在母亲心头上的伤口，怕是永难愈合了。
“赵小姐，陈阿姨，请上车吧。”陈烨从影城大楼的侧门走出来，鬓发微有些湿，衣襟稍有些乱，他手里捧着三杯鲜榨果汁，“怕你们口渴，没等太久吧？”
他这个人，无论做任何事情，都不会主动解释。
这一次，是个例外。
赵清懿对他的异样视而不见，淡淡道：“没有，多谢。”
陈烨颔首，沉默无言。
三人重新回到车里，赵清懿道：“去医院，给我妈检查下身体。”
陈烨再次颔首。
然而坐在后排的赵清懿看得分明，他从一上车开始，便将目的地锁定了最近的市中心医院。
如果去向南安街的话，他应在驶离停车场之后向右开，并入新运街朝南行驶，而不是绕到怀宁路开向北方。
赵清懿看着他的侧脸，良久，郑重道：“辛苦了。”
他仰起头，通过后视镜瞥了赵清懿一眼，一如往常般，面对类似的“无意义”交流，只会用沉默来应对。
赵清懿知道，方才那个身姿矫健、出手狠辣，甫一加入战团便将局势扭转的墨镜保安，其实就是陈烨伪装的。
作为李溪莛指派给赵清懿的贴身保镖兼司机，若在殴斗过程中显露容貌，被网友们人肉出来真实身份，难免会被说成恃强凌弱。
哪怕是以一敌多，可冲入人群中如虎扑羊般的势头，必然会让一些网民道貌岸然地批判，进而连累赵清懿，使其再次陷入舆论的漩涡。
“女明星受到言语羞辱，指使保镖对餐馆顾客大打出手。”
起个充满噱头的标题，再配几张惨烈的现场图片，通过零散的信息量编一段半真半假的新闻内容，就算赵清懿最后能够成功反转，网民们也只会记得虚构的“黑历史”。
陈烨在当时的紧张关头里，作出如此正确的决定，可见其头脑冷静，处事沉着，不愧曾为李溪莛身边的安全保障。
若是警察进火锅店内调查取证，找出监控录像分析观察，会发现那个戴着墨镜的假保安，好似从来就没有存在过。
他穿梭在混乱的人群中，兔起鹘落，每次出拳或出脚时，都躲在了旁人的身后，再一出现时，那群闹事的年轻人便一个接着一个地躺在地上，最关键的是，没人看得出他们是怎么倒下去的。
陈雅在医院做各项检查的过程中，火锅店内的视频已被发送到了微博上，不过半个小时，转发量已突破千万，并且仍在持续增长中。
赵清懿在CT室外等候时，也发现了这条视频。
那并非来自于火锅店内的监控录像，而是来自于某位就餐的顾客。
他从陈雅为女儿求情开始拍摄，一直到赵清懿过肩摔“秒杀”了那个身穿“白衬衫”的男人。
当赵清懿看着母亲站在别人的餐桌边上，卑微如蝼蚁般的劝说和被推搡倒下的片段时，胸膛处泛起如被利剑撕裂的疼痛。
即便她后来狠狠地教训了那个男人，而且那群女大学生也知错就改，可在陈雅被送入CT室做检查的局面之下，突然看到这样一条视频，会让她觉得那时的自己，还是下手太轻了。
身上的伤可以修复，但心灵上的伤，却是无药可医的。
她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想让自己把注意力转移到别的事情上，比如：陈烨在火锅店内的“表演”。
可令她大惑不解的是，从视频开始到结束，陈烨都没有出现过。
他就像是一个幽灵，潜伏在光影变幻间的最边缘，难以捕捉，难以洞察。
赵清懿在大宋皇宫中，也曾见过武功盖世、独步天下之人，但也能凭借扎实的基本功，在对方行云流水般的动作中，找出其一招一式的轨迹。
人眼比不得镜头。
手机拍下来的视频，怎地连陈烨的影子都看不见？
赵清懿大惑不解，又把视频重新看了一遍。
这次她把手机调成静音，并且掠过了母亲陈雅被羞辱的画面，直接从陈烨冲进人群中的那个时间点开始观察。
在那群男人相继跌倒时，有那么一瞬间，戴着墨镜的保安出现在了视频的左下角。
赵清懿按下暂停，仔细观察着墨镜的反光，虽然像素模糊，看不清其中的倒影，但通过角度，还是能依稀辨别出，陈烨正在看着用手机录下视频的人。
再点下开始，他马上又消失了。
紧接着又有两个男人倒在了地上。
陈烨第二次出现在视频中时，正是赵清懿一气呵成使出过肩摔“秒杀”对手的那一刻。
他出现在视频的右下角。
彼时他的身边已无敌手，在地上打滚哀嚎的壮汉们将他渲染成了战场之上的常胜将军，伟岸如山，气势如虹。
从他冲刺的速度和选择的角度可以分析得出，他正想去帮赵清懿，结果胜负已分。
视频重新开始，他马上又从画面里消失了。
就好像他配合拍摄者表演了一场魔术！
不仅如此，他还能在躲避手机镜头的同时，让餐厅监控都捕捉不到他的身影。
如此身怀绝技之人，却甘愿当一名司机，是大隐隐于市的修行，还是新世纪和平持久所带来的时代特色呢？
若是此人生在宋朝，或将是一个北抗蒙金，南平内患的出色将领！
望天水云楼，董事长办公室。
李溪莛佝偻着背，盘腿坐在椅子上，脖子前探，一脸猥琐而又紧张地敲击着桌子上的键盘。
他的脸都快贴在了电脑屏幕上。
“还在写？”齐江天推门走了进来。
李溪莛迅速挺直腰板，手指连点ALT和TAB，将屏幕切换到电脑桌面，继而横眉喝骂：“王八蛋怎么不敲门？”
齐江天翻了个白眼，“放心，你方才那副猥琐劲儿，我可没看到。”
李溪莛“哦”了一声，旋即反应过来猛砸桌子，“滚蛋！”
“在我滚蛋之前，得先告诉你一件事。”齐江天伸手要去抓键盘，却被李溪莛紧紧捂住。
他笑道：“嘿，不管你写了什么，我都能看到，只不过是早晚问题，你还小心个屁啊！”
“要你管！”李溪莛警觉地盯着他的动作，沉声问：“什么事？我自己上网查。”
“还能是什么事，当然是你的小宝贝的事儿。”齐江天也不逗留，转身就向门外走去。
“赵清懿？”李溪莛心里咯噔一下，立刻打开网页开始搜索新闻。
行至门外的齐江天又把脑袋从门缝里塞了回来，“对了，如果删删改改的始终敲定不下来，可以发到我邮箱里，我帮你润色。”
“别再进来！”
在“咆哮版”李溪莛把派克钢笔当成飞镖般投射过去之前，齐江天像地鼠一样消失在了厚实的门扉之后，但他并没有马上离去，而是贴门站着，直到里面传来一记嘶喊，“把这个什么姓孙的查出来，我倒让看看他的父母有多牛比！”
齐江天动了动嘴唇，无声地说了个“好”字，迈步而去。
火锅店内的视频发布之后，网络上出现了两种讨论观点。
有些人说赵清懿胸怀宽广，能够“容人所不能容，忍人所不能忍”，而且跟人动手的那两次，一为救母，二为救粉丝，完全没有靠武力泄愤的意思。
有些人则说她情商太低，不会处理突发问题，本来和和气气就能解决的问题，非要演变成了大规模的殴斗，怪不得以前抽烟喝酒泡吧当街热吻，其实就是一个小太妹性格，冲动，易怒，喜欢用暴力解决问题。
两种观点截然相反，必然会在网上吵得不可开交。
前者说后者不带眼珠子上网，说话不过脑子，为黑而黑，素质低下。
后者说前者是脑残粉，容不得别人评判偶像半句，不能接受事实，是注定会被社会淘汰的垃圾。
另有中立者说他们各有各的立场，光从一部视频根本无法分析出这件事的真实内幕。
铁杆粉丝则反击说从陈雅被骂到赵清懿过肩摔拍得清清楚楚，还说“无法分析”的怕不是个傻子？
脑残粉则大赞赵清懿身手矫健，打得好，摔得好，并扬言见到那个孙子也要痛揍他一顿。
还有一些圈内人站出来为赵清懿说话，比如余彦明、方成安、苏白、刘逸安等人。
他们就事论事，说赵清懿真实，豁达，处事冷静，没有用大明星的身份压人，同之前那个抽烟喝酒泡吧的坏孩子相比，仿佛在服毒自杀未遂之后，便一夜长大，成为了那个受人敬仰、多才多艺的“风骨雅正”。
他们呼吁网民们关注现在和未来，而不是那些在思想还未成熟时，每个人都会犯下的错误。
这条视频出现之后，竟然或多或少地冲淡了那些“黑幕”所带来的影响。也让网民们重新把注意力，转回到了正在上映的电影《云楼残梦》上。
在很多人心中，赵清懿能完美再现历史上那位魄力奇伟、风骨嶒峻的柳如是，不仅是因为其演技精湛，还因为她的体型外貌，乃至于一颦一笑时的微妙变化、举手投足间自然流露而出的气质，都同柳如是一般无二。
仿佛那个妙龄时便坠入章台，在乱世风尘中度过一生的美艳女子，转世重生后化身赵清懿，凭借着过人才气，在娱乐圈里发光发亮，来弥补她前世所受之苦。
有位网友则在硝烟弥漫的微博上，写了一段略显幽默的评价：
“在看完北宋之后，我感觉赵清懿就是那个“孤坟若上邻青冢，地下昭君见亦羞”的婉容本人。
“听说她演了孝明王皇后时，我就想，开什么玩笑，她演什么不都是王婉容吗？然而看完了那部电影，我忘记了影帝姜钬的存在，只记得她凤冠霞帔隆重登场的那一幕。
“她在我心中，成了饰演孝明王皇后的不二人选。
“后来又听说她参加了综艺节目《老板有约》，我心想，好嘛，皇后要上电视了，可以一堵母仪天下的风采了，结果呢？嘿，原来清懿本人是这个样子的，跟王婉容和孝明王皇后半毛钱关系都没有。
“最近，我又听说她在《云楼残梦》中出演柳如是，一个跟前两位女子身份地位都截然不同的角色。其实我是柳如是的粉丝，认为她能演出五层精髓就谢天谢地了，然而现在我想说，你们谁说赵清懿就是柳如是来着，请把《老板有约》前两集认真看一遍！一个演员受困于自己塑造的角色里，其实是很常见的。
“观众往往会记住她在荧幕上的最经典角色，忽视了她在扮演其他角色时的出彩表现。但当我们提起赵清懿这个名字，能想到不仅有王婉容，还有孝明王皇后和柳如是，甚至，还有她自己。
“那个多才多艺，光彩照人的女孩子！
“我相信，在以后的日子里，她还会给我们奉献更多经典的荧幕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