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片场寸金和山崎发生的纠纷,崔裕达匆匆忙忙地从外景地往回赶。一敲开冯月珍的办公室门,她老人家正翘着二郎腿悠悠闲闲地坐在椅子上抽烟,音响声音开得大大的。看见崔裕达进来,她只是转过身上,示意他关门坐下,依然摇头晃脑地沉醉在西洋交响乐中。
崔裕达尴尬地笑笑,坐等她听完曲子,站起来,关了音响。“你来了哈。”她穿着拖鞋踏踏地走到酒柜前,倒了一杯红酒。
“冯姐,听说上午寸金和日本人……”
“你放心,已经解决了。”
“那就好,那就好,谢谢……”
“我冯月珍自然会保护自己公司的演员。”她抽了口烟,端着酒杯走回来,坐在椅子上。崔裕达第一次看见冯月珍穿着拖鞋,懒散地坐在办公室里,就像在家里一样。她这种随意的态度,让崔裕达意识到自己是不受欢迎者,打扰了她难得的清净。于是,他合着笑脸,起身说:“冯姐,那没什么事情,我就先回去了。”
“嗯,”冯月珍点点头,“哦,寸金知道她和本公司续约的事情了,你怎么没早点告诉她?”走到门口的崔裕达惊奇一身冷汗,“出去了记得帮我把门锁上。”
一边反复琢磨着冯月珍漫不经心的话,一边走出公司,迎面碰到走来的常力和任宽。“崔导!下班回家了?”常力招呼道。
“哦,哦。”崔裕达笑笑,看见任宽,主动探寻道,“任宽,冯姐上午和寸金说了什么没?”
任宽迅速扫了一眼崔裕达脸上笑意:“只是说之前续约的事情。”
“噢……”崔裕达这下心凉了半截,仍不死心地问,“那寸金说什么了吗?”
任宽几乎有些嘲笑地说:“说什么呢?该知道的都知道了,再说什么也没什么意思了。”
崔裕达皱着眉头盯着任宽那似笑非笑的脸,觉得有种被人凌驾之上的感觉。他崔裕达一直唯唯诺诺、小心翼翼地伺候着一干人,但是连任宽这么一个冯月珍器重的马仔也这么嘲讽自己,就……但他依然不露神色地笑了,从二人身边走过。
“妈妈,我回来了。”
“姑爷回来啦。”小薇笑呵呵地接过他手里的外套挂好,又为他换上拖鞋。
“我自己来就可以。”崔裕达推辞着,可是对于小薇的体贴温柔仍然很受用。“小薇,老太太呢?”
“到隔壁阿婆家打牌去了,三小姐呢,没和您一块儿回来?”
“额……”听到小薇问及寸金,崔裕达不安地站起来,“没,她没回来么?”
“没呐!”
“哦。”崔裕达丧气地点点头,“小薇,去隔壁请老太太回来。”支开小薇后,他拨通了丈母娘家的电话,得知寸金并没回娘家后,他又依次拨通了张美云、鲁导演、邱华家的电话,却依旧不知晓寸金的去向,他着急地站起来,穿上鞋,要出门去向冯月珍问个清楚。
“怎么又要出去的呀?”开门就碰上了回家的母亲和小薇,“噢,妈妈,有点事情,晚上可能不回来吃饭了,别等我。小薇,照顾好老太太。”
“姑爷,四少爷来了。”崔裕达顺着小薇的指向瞅到了楼下的汽车,黄立璜正叼着烟,等着他。来者不善呀,崔裕达琢磨着,这个黄立璜从来就不是省油的灯儿。他硬着头皮,去会会这盏灯。
“上车,我们换个地方说话。”一路上,黄立璜并没和崔裕达多说一句话,一面抽着烟,不时透过车镜观望崔裕达的表情,待到车子开到个隐蔽的地方,他才压着声音说,“下车!”
崔裕达刚刚推开车门,就被黄立璜一把抓住领子脱出车子,扔在地上。“你也不去打听打听,我们黄家可有一盏是省油的灯儿!”砸在崔裕达身上的烟头,将他的西服裤子烧了一个洞。他立即站起来,弹开身上的灰尘和烟头。
“姓崔的!”黄立璜被他这一讲究的动作激怒了,他抓住他摁在墙上,逼视着他,骂道,“什么东西,我们黄家的女儿也是被你这个小职员的儿子随便欺负玩弄的?!你他妈的还是个男人嘛,拿女人卖钱,呸!”黄立璜又啐了他一脸的吐沫星子,不等崔裕达解释,就一拳挥过来,将他打翻在地。崔裕达无奈地压抑着怒气和不满坐起来,擦擦嘴角。“怎么的,有种起来呀!”黄立璜又抓他起来,往旁边一扔,“我打你,是气不过你拿我妹妹换钱;我打你,是恨你这小白脸欺骗我妹妹感情!”他提拳正要再打,忽然想起寸金,提起的拳头又放下来,盯着崔裕达青紫的脸,质问道,“崔裕达,你对金子到底是否真心?!”
崔裕达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擦了擦嘴角的血,眉头轻微一皱。他无声的反抗和不解释的行为,却突然让黄立璜觉得他是一条有血气的汉子。黄立璜松开他,想着寸金,语重心长道:“这一拳,我记在账上,倘若你是真欺骗我妹妹,倘若日后你对她再有丝毫不周……你自己看着办!我们黄家的人从来就不是怕死之徒!”黄立璜丢开他,拍拍身上的尘土。
“寸金在哪儿?”崔裕达终于开口了,机敏的他从黄立璜的口中听到寸金不会离开自己——这真是个喜讯。
“她回不回去由她自己个儿决定,轮不到你操心!”崔裕达那夹杂着一丝窃喜的语气让黄立璜极为不爽。黄立璜坐进车门,点燃香烟,车子启动之前,他鄙视地朝狼狈的崔裕达狠狠地骂道:“拿自己老婆卖钱,什么玩意儿!呸!”
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崔裕达有这么聪明,提前把我的青春与自由支付给了冯月珍的电影公司,为了一栋花园洋房,为了他的导演事业。”寸金苦笑着,将一头青丝盘在脑后,用簪子固定住,“可是……他也是没有办法。”她自我安慰着,穿上高跟鞋,“我是他的妻子……”
“寸金,他欺骗你啊!”邱华为难的说,“无论他的出发点是什么,夫妻之间都是不应该相互欺骗的。”
“邱华,你心里怎么想我都知道,你和四哥的谈话我也都听见了。没办法,我已经嫁给了他……换句话说,上了贼船了。”寸金叹息着,眨巴着那温柔的双眼,努力把眼泪吞咽下去,“我这个人就只剩这么点自尊和骄傲了,倘若为了……就和他离婚,让全上海的人都知晓他崔裕达只是欺骗我,利用我,那么我连仅存的一点点自尊骄傲都没了。”
“寸金!”邱华心疼地抱着她的肩膀,“你……”
“唉……你不必这么同情我,我最讨厌别人同情我,可怜我。”寸金站起来,朝门口走去。
“你去哪儿?”
“哪儿?我当然只能回家……想想崔裕达的好,他还是个体贴又温存的丈夫。”寸金的语气里有一分自欺欺人的味道,“回头四哥回来了,你跟他说一声,我回家去了。”
邱华目视着寸金憔悴的背影——人有些时候明知道结果和原因,但是依然会做出错误的选择,将错就错。将错就错究竟是一种勇气,还是懦弱?将错就错的背后,是凉到骨子里的绝望,是不得已而为之的心痛。寸金不愿意去撕开一道更深的口子,但是把伤口捂着、藏着,总有一天会发炎、化脓……邱华不敢再往下想,寸金本应该炫目幸福的事业和家庭的未来之路慢慢模糊了。她又想到自己,连寸金那么美丽的女人都会被丈夫欺骗,那么相貌平平的自己呢?
“啪!”黄立璜的响指把她拽回现实。
“哦……寸金回家去了。”邱华慌乱地从思绪中回神,站起来,“我也回家去了。”她起身拿了包,匆匆忙忙跑出房间。
黄立璜“唉”了一声儿,仰靠在沙发上,眼前尽是寸金那苍白的脸颊和刚才那平凡的小女子惊慌与悲哀。“唉”他黄立璜从来就不是一个好男人,花天酒地的,短暂的二十七年就已阅春无数了。女人对他而言只分为两类——可以共度良宵的,不可以共度良宵的。所谓可以共度良宵的,就是那些可以相处,用来打发寂寞,填充身体的女子,比如自己之前结交的那些个女朋友;不可以用来共度良宵就是自己的亲人,比如和黄立丽、黄立萍,四姨太还有寸金。可是邱华呢,显然她不是一个能够共度春宵的女子,不仅仅她会拒绝这一想法,黄立璜也不容许自己有这种亵渎的想法,更何况,就外形而言,邱华显然并不是那么出色。通常对于这种没有吸引力又无血缘关系的女人,比如家里的老妈子、女仆,黄立璜会直接忽略她们女人的本质。但是他却不能忽略邱华身上透露着的文艺小女子的气息,然而邱华又不是他的亲人,他对她没有那种对寸金的亲人的归属感。真奇怪,既不能用来上床,又没有血缘关系的实实在在的女人,他还是第一次碰上,这种感觉既让人觉得新鲜,又让他觉得棘手。他几乎不清楚要怎么和邱华相处了,他见不得邱华被自己戏言调侃时的窘迫,可是要他一本正经地和一个女人打交道,真是太难。他坐起来,点燃一根香烟,想起自己今天打人打得顺手,却依然撕不开崔裕达的面具,永永远远没办法知道他心里想什么。他又想到如同玻璃风铃一般美的寸金,除了叹息还是叹息:“唉,女怕嫁错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