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八十七

崔裕达几乎成了黄家的恩人——这使他在寸金面前的腰板挺直了许多。

“这一下,我是完全和他站在一条线上去了。”寸金感伤地想,默然地回避着拉着他跳舞的日本商人的目光。那三天的“求爷爷告奶奶”让她完完全全落入了崔裕达和日本人的交际圈之中,也保全了她的婚姻,一段她不想要的婚姻。一曲结束,寸金疲倦地笑着,鼓着掌,退到角落里,伤感地注视着舞池里的人群。

“喏——”寸金接过冯月珍递来的香烟,火光把角落里这两个寂寞的女人的脸照得特别的美。

“听说你要离开上海?”寸金问。

“嗯,离开一阵子。”

“去哪儿?”

“重庆?香港?”冯月珍笑了一声,“我是个自由人,天地任我行。”

寸金十分羡慕冯月珍那一股儿潇洒劲儿,“那这边的公司你不管了?”

“什么公司?电影公司?”冯月珍嘲讽着笑了,岔开话题说,“金子,平心而论,我是真想交你这么一个朋友。因为你耿直而且单纯,不像这世界上的许多人各自心怀鬼胎的。而且你有正义感,肯为家人,为朋友两肋插刀。”

“我们为什么不能交朋友呢?”

“因为我是你的老板,我要用你赚钱,所以很多时候我得考虑自己的钱袋子而非你的真实利益。”冯月珍露出一丝冷笑,“我就是这么自私,无商不奸,我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功利主义者。”

“你并没有你自己说的那么坏……”寸金回应着她好奇的目光,“不然,你也不会说着‘你要是我,就和崔裕达离婚’的话来,因为我们两个在一起只会更有利于你赚钱。”

“嗯……啊哈哈哈哈哈……”冯月珍忽的笑起来,“你还真不傻!寸金,如果我是你的朋友,我确实希望你能够离开崔裕达……”她盯着包厢里的崔裕达看了一会儿,“那男人配不上你。除了一张皮囊,他什么都没。”

“你现在承认你是我的朋友了?”寸金笑起来。

“那是因为我不再是你的老板了。”冯月珍抽了口烟。

“什么?”

“金子,从明天起,我就不是你的老板了。这个电影公司我不要了。”

“那谁会接管?”

“你老公——崔裕达。”寸金瞪着大大的眼睛望着冯月珍,努力搜寻着她笑容下藏匿着的真实情感。“以后你就是老板娘了。”冯月珍又笑起来。

“和日本人有关系吗?”寸金谨慎的问。

冯月珍谨慎地微微一笑:“现在我们是朋友了,以后你有什么事情,一定告诉我,我会尽最大努力帮你。”

冯月珍前脚离开上海,崔裕达就成为了鼎盛电影公司的经理,就职宴会办得特别热闹,邀请了很多“日本友人”。

“恭喜你呀,老板娘。”黄立丽笑靥如花地站在了寸金的面前,奚落着她。

“我不想成为一个汉奸。”寸金努力挤出一个笑容,泪汪汪地面对着一脸嘲笑的黄立丽。

“我知道。”黄立丽忽然卸下面具,体谅着说。

“啊?”

黄立丽拉着她坐到一边,说:“虽然我们彼此不喜欢,但是我知道你和家里人不同。”

寸金眼里掠过一丝亮光,又黯淡下去,说:“有什么不同呢?你是女人中的男人,在上海滩商界可以呼风唤雨,在家有说话有分量,一席话骂得各房的姨娘、少爷、小姐们不敢回声儿,乖乖地凑钱把立国赎回来。你又有本事托人把立国连夜偷运出上海……”

“都是一家人……”黄立丽打断她。

“你和那一家子不一样。”

“你也是。”

“可我现在变成一个帮日本人卖力的汉奸了。”寸金伤感的说。

“那要崔裕达怎么操作这个公司了。”黄立丽喝了一口香槟。

“崔裕达,哈,”寸金嘲讽地笑起来,“若非立国出事,我可能不会和他在一起的。”

“立国把你和崔裕达拴在了一条绳子了上了……”黄立丽点着头说。二人陷入一阵沉默之中,忽然黄立丽压低声音说,“其实,我本来也不知道如何救立国出来,我也压根不知道要把立国送到哪里去比较安全。”寸金抬头看着她,等待她把话说完。“是有人告诉我的。”

寸金谨慎地盯着黄立丽,点燃了一根香烟。

“你不想知道是谁吗?”

寸金没说话,却看见风度翩翩的周律民端着酒杯朝这边走来。想到自己曾在他面前哭诉失败的婚姻,如今却以崔太太的身份出现在崔裕达的就职宴会上,寸金痛恨自己的虚伪和懦弱,恨不能找个地洞钻进去。

看见寸金脸上复杂的表情,黄立丽不得不钦佩起她的聪明,“原来你已经猜到是谁了!”

“啊?”寸金豁然明白原来周律民才是黄立丽所说的幕后人物。多种复杂的情感杂糅在一起,震惊、羞愧、惊喜、悲伤……使得寸金一时间无所适从地站起来,几乎有些慌乱地推倒了酒杯,碎了一地的玻璃渣。

“没伤到吧,寸金小姐?”

对视上周律民关心的目光,寸金慌忙地避开脸。在一旁的黄立丽这个时候却误解了,她认为寸金的目光的躲闪是出自于对周律民的喜欢。“看来你们两个是老相识了。”她依然带着嘲讽的老调子,“既然如此,有什么事情,你自己和金子说去。”黄立丽哼了一声,从二人身边走开。

“原来你不仅仅是个商人。”寸金略带欣喜的说,她很开心周律民和她初次认识他的时候一样,依然是一个有责任感,有正义感的爱国人士,只不过他现在的方式更为成熟、稳妥。

“嘘……”周律民朝她挤挤眼,放佛默认了这个小秘密。

“立国好吗?”

“很好,虽然具体的情况我不方便告诉你,但是请你放心。”

寸金信任地点点头,看到黄立丽已经走远,才问:“你这么帮我们家人,又特意请我二姐来……你想……”

“我想要做你的朋友。”

寸金笑了,怎么这几天这么多人要做自己的朋友?“你难道不算我的朋友吗?”

“不仅如此,”周律民凑近过来,把距离维系在一个让寸金觉得暧昧的尺寸中,“我要做你最亲密的朋友,有伤于你的名誉那种。”

寸金退让开几步距离,仰着头问:“你想要怎么样?”

周律民笑着退回到原来的位置,看看和日本人交谈甚欢的崔裕达。

“我明白了。”寸金说,“你想要接近那些日本人。可是你找错人了,我不是汉奸,我和他们不熟。”寸金转过身,准备离开。

“可你是崔裕达的太太。”

寸金没有理睬他,径直朝前走。

“而且你不是汉奸。”

她转回头,感激地盯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