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曾经的岁月

跟何其言接触的这些日子,我发现她跟我一样,是孤独的兽类。她只有跟我在一起的时候,才会素面朝天。才会很认真地说话。才会流眼泪。

“南音,你知道吗。很多时候我在想,自己会不会孤独得死去。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做了一个决定。他的那个决定,不是为了我。”在黑暗中,南音抱着膝,蜷缩在我的小床上,对我说。我摸了摸她削瘦的脸,说:“开心点。我们都一样。只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那个人,他不知道。我所有的决定,都是为了他。”

在很多时候,我羡慕何其言坦荡如砥的生活。她为自己化最浓的妆,她会行酒令,会抽烟。她会穿着五厘米高的高跟鞋在校门口跟人推搡。她的悲伤在烟酒之中稀释,骨子里的爱恨与世俗格格不入却干净素然。而我只能在微笑的面具下流着泪。

我从不跟她说我喜欢何翌晨的事情,从不。我缺乏安全感,我不愿意跟一个浓妆艳抹的女子交涉心中的秘密,就像她总跟我说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做了如何如何亏欠她的事,却从来不告诉我那个人是谁。

我们只是因着害怕,在黑暗中互相舔舐伤口的兽类,除此之外,别无其他。

当我终于把画作完成,已经是一个星期后,那天早晨,楚阳要出门的时候,我叫住他,“还你,谢谢你的颜料。”他接过我的颜料,说:“你上次找小丸借的那管颜料一起给我吧,我今天比较早到学校,可以一起拿给她,这样你就不用受她的唠叨了。”我笑着说:“也对,那个死丫头如果知道我持有她的颜料一个星期,肯定会杀了我,如果她确实忘了是她自己答应借我的话。”他笑了,我发现,他的笑容很好看。

在课上何翌晨说这次有个水彩画比赛,从上次的作业来看有两位同学画的很好,薛小丸和楚阳,那你们就代表班级参加这个比赛吧。课后留下来,我辅导辅导你们。我看到小丸笑的很开心,我对她说:“天啊,小丸,你的脸上竟然泛着红晕!你那肥厚的脸皮上竟然可以泛着红晕!以前看你跑到楼下男生澡堂外捡你那条印着咸蛋超人的内裤的时候如何大义凛然,哀哉,你晚节不保啊。”小丸发窘地说:“颜南音,你要死哦。这让楚阳听到了他心目中我的光辉形象就全毁了。”我摆摆手,说不会的。

怎么可能不会呢?我的声音力度刚刚好可以让楚阳听到,这样他就明白你的真心。他就会明白我希望他知道你的真心。他在意的不是你的内裤,笨蛋。

那天,我留下来等小丸,我坐在教室最偏僻的角落里看何翌晨为他们讲解,他其实很幽默,他不抽烟的时候看起来不会那么孤独,我不知道为什么他总喜欢把自己弄的这么孤独。就像我不知道到底有怎样的她或他们能让他沉浸在烟雾的世界里无可自拔。

“以后老师给你们开小灶的时候叫上我吧,我的水彩需要加强。”放学后我对小丸说。“好的。”在小丸还没开口的时候楚阳已经接过了话。我没有再说话,教学楼外日光中天,何翌晨的背影有点佝偻,但是始终是我喜欢的模样。

第一次看到何翌晨是在新生欢迎典礼上,他站在人文院教师代表里沉默地像个石头,他身边的同事偶尔跟他说话,他也只是微微地笑一下。棱角分明的五官给人正派和孤独的感觉。我假装无意地问身边同学他的名字。他们告诉我他叫何翌晨。于是在选修课上我毫不犹豫地选了水彩,何翌晨教的水彩。

楚阳说的对,只要我想做的我都会义无反顾,不管前面是火海还是冰川。

我喜欢他,我就是喜欢他。就算这个男人大我二十岁。

他布置的任务我总是很认真地去做,我用了半个月的生活费买了硫酸纸和画笔,在那之后我只能每顿都吃两块钱一桶的方便面,我的每次作业,都是花了很多个通宵的夜晚做好的,不论我对水彩有多么厌倦和抵触,我还是愿意拼尽全力地去画。

但是他从来不记得我的名字,他对我唯一的印象就是我的号数,我是五号。

那张交上去的画作里,我在右下角用很细小的字写着,老师,我可不可以喜欢你。我告诉自己不管结果怎样,我都认。

以后每次何翌晨帮小丸他们补课的时候,我都跟着去。他们讲话的时候,我就在角落里画水彩,偶尔他讲累了会出去抽一根烟,楚阳就走过来,问我画的是什么,我不搭理他,他落个自讨没趣就走了,倒是小丸总是若有似无地来过来嘲弄我一番,说我着色生涩古板,一塌糊涂,我没拿她的嘲讽当回事,因为对于一个终日在我调侃和讽刺中苟延残喘的女生来说,能够利用我对她的偶尔的包容在她心爱的男生面前耍尽威风,于我也是胜造七级浮屠的好事。就算她的目的是想让我在楚阳面前出丑。

只要何翌晨没看到我把色彩上得乱七八糟的样子就好。

而在小丸面前我总是跟楚阳保持相当距离,我不希望让小丸察觉到我对她的一点点威胁,小丸并非马虎粗心,她总是聪明委婉地试探我对楚阳的态度,并且察言观色。这些都不是我想要的,我所愿的,是楚阳和小丸在一起,这样为我省去几多无谓的纠缠。

夏天就要过去的时候,小丸向楚阳表白了。

那个星期六,我五点钟把楚阳从床上叫起来,让他陪我去买东西。我们倒了三趟的地铁,过了两条马路到水芝路的一家蛋糕店,取走了我昨天预订的一块蛋糕。他看到我理所应当的样子,很无奈地说:“小姐,你这么早把我从床上叫起来,就是为了买这块蛋糕?你能不能有点人品啊。”我回瞪了他一眼,把蛋糕塞到他手上,说:“睡你个头啦,今天是小丸生日,你都没有想表示一下。”他撇了撇嘴,说:“她生日跟我什么关系。”我们说这些话的时候正在马路上等红绿灯,车辆在我们面前呼啸而过,我突然不知道要怎么回答他,我们就站在马路旁边发呆。这时楚阳突然抓起我的手,说:“傻丫头,想什么呢,绿灯了。”我支吾了一声,乖乖地跟在他的身后。不知道他有没有发现,我的手心,渗满了汗。

我不知道,小丸站在不远的地方看着我们。她要来这个地方买一个漂亮的瓶子,装下认识楚阳以来她写在纸上的所有小心事。水芝路上的东西从来物美价廉。

所以当我把那个蛋糕当做惊喜送给小丸,并且添油加醋地对小丸说这是楚阳起个大早为她买来的时候,她的表情淡然地让我觉得恐怖。她直接从我身边走过,捧着一个漂亮的瓶子走到楚阳面前,说:“楚阳,瓶子里装的东西写满了我想你的日日夜夜,希望你能接受我的喜欢。还有,谢谢你的蛋糕。”我看到她有些疏离地微笑着,语气带着悲观的试探。我走到楚阳身边,说:“楚阳,赶紧答应吧。小丸这个姑娘不错,最重要的是好生养,哈哈。”我尴尬地笑了两声后,发现楚阳正在幽怨地看着我。然后他说:“可是颜南音,我喜欢的是你。为什么我们合租了那么久,你没看懂我的真心呢?”

然后听到巨大的声响,蛋糕被小丸撞翻在地上,丑陋的奶油夹杂着各种水果铺满地板,小丸忿恨地看着我,说:“颜南音,没想到你一直骗我,原来你们一直都是住在一起!既然你知道楚阳喜欢你,你干嘛要伪装他喜欢我的假象,你是在故意羞辱我吗?”我一句话都来不及说,小丸就推开我跑掉了,我喃喃地说:“我不想这样的,我怎么可能像她说的那样呢?楚阳,你为什么不喜欢她。你如果喜欢她,我会省去多少麻烦你知道吗?”楚阳肩膀微微颤抖着,他的脸埋在阴影里,我看不见表情,突然他过来拥紧了我,他说:“对不起,小丸,我给你带来麻烦了,但是,爱,又怎能勉强呢?”

楚阳的真心我从来都知,他总是很小心地维护我隐匿的伤痛和缺憾。我总是把小丸的红色颜料放在一个特别的盒子里,因为我怕它跟我另外颜料混在一起,我会找不到。那天我的绿色颜料不是没了,是我认不出来。我是色盲,红绿色盲。而那天早上,我把红色颜料误还给楚阳的时候,他明白了一切。他才会找我要另一管颜料,还给小丸。他愿意包容一切我的不完美并且想尽办法隐瞒。

就算他终于知道为什么我明明是色盲还要学水彩,就算他终于知道我喜欢的从来都是何翌晨,他都愿意陪我蹲下来做一只傻傻的蘑菇。

今天早上我站在路边发呆的时候,我在想,我该什么时候过马路,因为我的世界里,关于红与绿的概念从来都是灰白,可在这个时候楚阳抓起我的手,带我过马路,在他的手心里,我找到了久违的安全感。那种感觉很真切,但是与我始终不适合。

我轻轻地推开了楚阳,说:“谢谢你对我的好,只是我不配。”说完我捡起地上的蛋糕扔进垃圾桶,离开了教室。

而后的几天我都呆在宿舍里不愿外出,何其言偶尔会回来,她最近似乎有点忙,她说最近有几个客户一直在联系她,其实她很早就退学了,并且总是在外面跟一些人纠缠不清,打架,酗酒,自我堕落。她跟我说她就是要通过伤害自己的方式来间接伤害她生命中最重要却对不起她的人。我说她太傻,这样于事无补。她笑着不置可否。

那天她急躁地走进房间跟我说她最近似乎遇上麻烦了,我问她怎么办,她说还能怎么办,江湖事江湖办。我让她千万别乱来,她看到我严肃的表情,扑哧地笑了,说,南音,你真是傻气,我先去洗澡了,如果有电话帮我接一下。我点了点头。

她洗澡的时候,有个电话打了进来,上面的名字显示着何翌晨。我把电话接了起来,电话那边是哀伤的声音:“宝贝,回来好不好,我好想你。”我发现我没有任何力气,手机从手中滑落在地上凿出了响亮的声音。

何其言披着湿漉漉的头发出来的时候,我正在往大箱子里扔画具和以前的画作,她奇怪地说:“南音,你不是一直在兼修水彩吗?怎么把这些工具都收起来了?”我冷漠地说:“没什么,突然不想画水彩了。对了,你不是要见客户吗?你那些客户都是些什么人?”她在床边坐下来,说:“都是些道貌岸然的人,表面上风光正派,实际上都是狼子野心,我跟他们也就是合作关系,他们出钱,我出力。”“那你出不出身体?”我突然停下手中的活,问她。“你说什么?”她不可相信地看着我。“我说,你是不是也出身体?”我毫无畏惧地把话重复了一遍,她站了起来,浑身颤抖地说:“你怎么可以这样说,我从来都是清白赚钱。”我冷笑着说:“清白赚钱会有男人打电话叫你宝贝吗?那个人应该是你的客户吧。楚阳说的对,你就是贱。”她走过来,抡起巴掌似乎要向我甩过来,我把脸送过去,说:“你打吧,我说的不对你就打吧。”她迟疑了好久终于放下了手,她说:“颜南音,我欠你的,我都还了。包括你的面条你的收留你之前的聆听,现在我们没有关系了。”说完她拿起包走了出去,长发飘扬在空中,像纠缠的海藻。

之后何其言再也没有回来,那些行李她也没再回来取,盛夏的光阴单薄透明,何翌晨的课我再也不去,他从来不点名,他仍是一个人寂寞地抽烟,而这些我都不愿去管了。我只是在期末要交作业的时候找楚阳拿他以前画过的作品敷衍了事,相比他敏锐的色彩感知度,之前我的怎样努力都显得苍白,那件事后,我和楚阳再也不提敏感疼痛的字眼,有时为人不那么刻意也许会好过一点。我们恢复到最初单纯的合租时光,水缸里的金鱼死了,再也没有人买来新的,他仍然要负责一三五七的卫生。

放暑假的前一个星期,我打算把何其言的东西处理掉,终于拿起电话拨过去的时候,她的声音有些疲惫,她说:“那些东西你自己处理吧,反正我要跟我爸爸离开这个地方了。”我忍不住问:“你不是说你没有爸妈吗?”她有点无奈地笑了笑,她说:“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就是我的爸爸,我再也不愿意让他伤心了,因为现在是他最难过的时候。”我很久都没有说话,她叹了口气,说:“南音,没想到我们会走到这步,但是我还是希望你会幸福。”我说完谢谢就挂了电话。

我想,何其言正式退出我的世界了,尽管我们曾经那么像,我们都是孤独的兽类。

返家的前一天,我到学校交表格,经过公布栏的时候,我看到上面贴着我的美术作品,只是我的名字已经被刮掉,画作的右下角有我当初的表白,而在表白的旁边,何翌晨的字歪歪斜斜,他写,我愿意等你长大。

旁边的公告写在很大的纸上,上面写,教师何翌晨由于与女学生暧昧,被调离职位。举报人薛小丸。

我疯了似的拿起电话拨何翌晨的手机,但是关机,之后我通过很多途径偷偷打听他的去处,但是都没人知道,我不能过分暴露自己的用意,何翌晨这样做自有他的苦心我怎能辜负。他揽下了所有的罪果,只是希望我能安好地走人生的路。

何其言的那箱子东西我始终没有丢,在之后的日子里,我越来越想她,尽管我仍然固执地认为她辜负了我对她的救赎。暑假回来整理宿舍的时候,从那个箱子里掉出来一本粉色的笔记本,出于好奇,我看了,日记里有一页写着:“昨晚有个女孩收留了我,她叫南音,她请我吃面条,我很感激她。爸爸今天又给我发短信了,他让我回家,他总叫我宝贝,可是爸爸,如果你始终不愿意再找个人陪你共度余生的话,女儿又怎能放心地回去,毕竟女儿的日子不多了。我的爸爸叫何翌晨,他从来都让我骄傲。”还有一页,上面写:“楚阳,我喜欢的那个男孩,他身上的甘草味道,是我此生最美好的回忆。”我轻轻掩上了书页,泪流满面。

至此,我的青春终于落下兵荒马乱的下场。

而当我重新时期这段对过去的记忆的时候,我突然发现曾经我的那些纯粹的爱恋终于死在了以前的时光里,我从来没有奢求过要让自己成为别人生命中重要的过往,但是当我知道我在乎的那些人过得很不好,而这些不好还是来自于我的时候,一切都太突然了,突然到觉得有点讽刺,我本来不愿意让他们因为任何事情而烦恼失神,可是上帝往往跟我玩这样的游戏,让我的青春总是有若有若无的印记,无所遁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