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年的除夕夜,我会顺着老家破旧暗红的楼梯一步一步走上去,陈年未修的楼梯发出沉重嘶哑的声音,让人觉得它随时会坍塌,坏成一堆爬满蛀虫的朽木。这样的样子让我感觉一切都糟透了,但是我又不得已地重复这项让人觉得烦躁的工程,我说过,如果可以让时光倒流我是不会愿意每一次的过年,在每个人都和和美美的时候只有我们一家人在暗自神伤,这样的感觉太过于残忍,也太过于不近人情。
我推开了妈妈的房门,走了进去。
屋里没有开灯,暗夜的精魂见缝插针,穿透我单薄的身体。妈妈蜷缩在地上,安静地抽泣。
黑暗里妈妈一下一下地抚摸着爸爸的脸,爸爸的脸上还有藏青色的胡茬,那是他留给我的童年唯一的记忆。现在那些记忆被锁在了黒木框起来的灰白照片里。
我轻轻地走过去,用力抱了抱妈妈,说:“妈妈,我们都在。”我看不见她的表情,但在字与字细微的停顿里可以听到泪水砸到地上明目张胆的声音.
那种声音吞噬了屋外渐次燃放的炮竹声,孩子被吵醒的哭泣声,和春晚里节目主持人响亮,兴奋的倒计时。
然后,零点到了。整个山城的烟花瞬间绽开,把寒冬的黑夜点亮得彻底,像惨淡的布。远处的烟火像电影里迅疾行走的镜头,眼花缭乱,炫彩斑斓。
我看着窗外华美的烟火,想:
那么,爸爸,你离开我们十年了。
楼下是爷爷奶奶叔叔婶婶们的欢声笑语,透过坚硬的水泥和寒冷的空气准确无误地传到耳朵里。我在他们肆无忌惮的欢笑中攥紧了拳头。
手机这时振动了起来,掏出一看,是他的短信,上面写着,老婆,新年快乐。
嗯,快乐。
我回了不轻不重的两个字后把他发的短信删掉。
堂妹蹦蹦跳跳地进来,手里拿着棒棒糖,看到我们相拥而泣,走过来问:“姐姐,伯母怎么哭了?”我看了她一眼,说:“滚。”她呆呆地站在那里,显然,一个八岁的女孩不难理解这个词的含义和包含的愤怒,那么,下一步她会跑下楼去告诉那个爱她的妈妈。
不过这次不用她的小腿如此奔波了,因为她的妈妈就站在门口,静静地看着我,空气中是诡谲的死寂。
我聪明的堂妹,在你四岁的时候我已经告诉你,伯父去了另外一个地方,伯母很想念伯父所以会哭。
可是我教了你四年,每年的这个时候你总是会蹦蹦跳跳地进来,嚼着你的棒棒糖,用你如此可爱的大眼睛看着我,问我相同的问题。
就算你如此无知,你的父母不会教你吗?还是,他们懒得?
这样的故事重复了一年又一年,并不会因为什么而改变,而有所改变的是我已经会不去看这样的事情,我已经把自己变成了一直鸵鸟,深深地把自己的头埋在沙里,不去看不去想,也许感觉会好一点。
林振风那个时候还是个青涩的男生,他从来不会跟我开口说爱慕,或者说他表达得很隐晦,可是这样的感觉让我觉得踏实,踏实到我可以随意选择相信或者不相信,很多时候我想,如果我可以做他的第一号家人,也许一切都会变得很不错,我不知道林振风的家里头是什么样的感觉,但是肯定比我现在更有存在感,这一点是肯定的,因为林振风曾经很深情地跟我说,如果我可以跟他一辈子在一起,他可以保证我可以得到比现在我的家人给我的爱更多一些的爱,我暂且相信了,因为我实在不知道还有什么比不具有存在感更加难受的感觉。况且我知道,林振风一贯是那个言出必行的人。
这个年又是过得不温不火,除了大年初三奶奶在饭桌上郑重其事地放下筷子,清了清嗓子后宣布的一件“大事”。
三叔决定在今年要一个孩子。
而她宣布的意义在于引出另外一件事:再次提醒大姑的未婚。
大姑今年四十岁,和妈妈一个年纪,却始终孤家寡人。我们在听到这句话后都默默低下头吃起了饭……去年奶奶是从隔壁家一条狗的成功受精顺利过渡到这个话题上的。当我们当从奶奶的口中听到诸如“隔壁家的那条母狗在老王的催情下成功受精”的话后都扶住了额头,思考我们的人生出了什么问题。
而后奶奶又说:“我说颜浦雨你看人家隔壁的狗都怀孕了,你怎么不结婚呢。”而后我们都十分佩服奶奶的起承转接,但是与此同时我们都逃离了那张桌子。
因为当家里最强势的两个女人在巅峰上对决的时候,受伤的从来是我们这些凡夫俗子……
而当今天奶奶重提有关怀孕的事情的时候,我们都默默地放下了碗筷,而后对三叔一顿祝福,三叔乐呵呵地说谢谢,随即他很轻松地拉开椅子,说:“我去厨房拿点醋,你们慢慢品尝。”
他无耻而又……无耻地逃离了现场。
我和姐姐相视了一眼,然后我们相亲相爱地约着去上厕所……
妈妈尴尬地清了清嗓子,说:“锅里还有一碗汤,我去盛。”二婶迅速拉过妈妈的胳膊说:“嫂子,我帮你吧。”
奶奶突然拍了一下桌子,大声地说:“你们都给我回来,今天这个场面谁都不能缺。我要颜浦雨当着你们的面跟我说明白她到底什么时候把自己嫁掉。”于是乎,我们几个心怀鬼胎地坐回了座位。
“所以,现在是大家都在看我的笑话吗?”大姑缓缓地放下了筷子,抿起嘴角似笑非笑地说。
我们都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企图逃脱任何嘲笑她的嫌疑。不是因为怕搞坏和她的关系,而是怕得罪了她之后,我们会……死。
曾经我跟奶奶看电视的时候,奶奶指着《无间道》里的刘德华问我说:“这个男的叫什么名字,我看他看起来不像结婚的样,干脆让他把你那可怜的姑姑给娶了。”我哈哈哈哈地狂笑了十秒,然后说:“可以,如果他愿意的话。”
然后这一切被大姑听到了,之后她收回了送我公司奖励给她的周杰伦的演唱会门票的承诺,并且对我唠叨了两个小时,主要内容包括:“你怎么可以说可以,你知不知道你说可以就可以让你奶奶认为真的可以,而你奶奶就可以因为你说的可以让我可以因为她的唠叨和啰嗦直接从这个地方跳下去……”
她竟然数落我两个小时并且一句都没重。我被她说的晕头转向之后哭着对她说:“给我个机会,我告诉奶奶这个不可以。这个真的不可以。”她冷笑着说:“现在知道错了,晚了,当时找我要演唱会门票的时候怎么就不知道不应该得罪我呢?”
我无比悔恨地说:“不是因为那个,而是因为你在这两个小时里竟然可以用上反问句,疑问句,感叹句,陈述句,被动句,并且用了437个‘可以’指责我,而且就算是这样,也没有一句是重的……”
她笑着哼哼了两句,心满意足地走了。
而家里的其他成员也受到了不同程度的骚扰,从此,有关她的任何有关结婚的事情,我们碰都不想碰。
我记得那个时候的姐姐很单纯,姐姐就像天上的雷公,或者是雷母。光打雷不下雨,她嘴里吐出的那一串串不知所谓的字符里,往往夹杂在细微的停顿里的吐音才是重点,所以我总是能在她滔滔不绝的口水中睡着,却在她累了的时候拿起水来喝的时候准确地捕捉到整句话的重点。
就像不久前她突然凑到我身边无比神秘地对我说:“颜南音,猜我今天又要跟你爆料多么惊悚的秘密。”我耷拉着眼皮,表示没有兴趣。
她又不知羞耻地拉起了我的手,在我对面的椅子坐了下来,做出要跟我促膝长谈的姿态,说:“这个你就不知道了吧,让姐姐来告诉你。”``
我承认在这点上我可以彻底败给她,因为每当她说“让姐姐来告诉你”这样的话,并且是以呢喃的方式的时候,我就会想起童年里无数个傍晚,我偷偷蹭外婆的高跟鞋出去跟我那群死党们炫耀却总是摔得鼻青脸肿时,外婆就把我关在房间里,给我做思想教育。她总是唠叨的那句话,是“鸡蛋,你现在不好看咱不丢人,你没有头发不丢人,大师说,只有这样,你的命才硬。”
就像孙悟空被观音娘娘下了紧箍咒,每当我听到外婆在我耳边轻轻巧巧地说起“你的命才硬”的时候,我会自动闭嘴,并且对外婆后面说的那些话千依百顺唯唯诺诺。
所以当那天颜南风又用她百试不爽的招数对付我时,我乖乖地洗耳恭听她所谓的大秘密。
不过是隔壁哥哥喜欢上的那个女孩是个蕾丝边。
她却有本事用十分钟的篇幅描述那个女孩娇美的容貌,傲人的身姿,优异的成绩以及隔壁哥哥追她时候种种让人血脉喷张的浪漫桥段……就在我行将就木的时候她在停下来微微喘气的时候轻描淡写地说:“真可惜,她是个蕾丝边。”我憋着涨红的脸,轻轻挣开了她的手,然后跳起来情绪激动地说:“颜南风,我一直在想这个世界上会不会有人不靠谱到我无法承受的限度,以前我没找到,现在我是知道了。那个人就是你!你说你之前说那么多的废话你是干什么,那些但凡看过偶像剧的人谁不知道现在帅锅追美女都有几把刷子,重点是那个女孩是蕾丝边,蕾丝边你知道吗?更可恶的是,你竟然偏离了重点还不自知,别再照你的镜子了喂!”
颜南风站了起来,摇晃着她柔软的腰肢,对着我轻轻地吐了一口气,说:“说完了,心情爽多了。咯咯咯,南音,不要这么在意嘛,不过就是个秘密,有没有必要那么激动啊。”……
我想的这会,老姐已经洋洋洒洒地说了一堆的废话,她这个时候的样子,说实话,像极了拉了板凳椅子在自家门前坐着唠嗑的妇女老人们,她们嗑着瓜子,吐着壳,偶尔还会拿几百年不曾聚焦的眼睛扫过一个又一个从她们面前走过的人,然后无一例外地指指点点。
可是我们家的颜南风唯一跟她们不同的是,她是穿着七公分高跟鞋化着浓厚烟熏妆的知识小青年,就算她唾沫横飞的时候仍然能让人看到她八面玲珑的样子,她在人家背后损人家的劲头跟她在人家面前夸人家的劲头是一样的。
“二叔亏空了银行五百万。”
“啊?”我不禁大吃一惊,这是她作为报务员以来最为成功的一次,这完全要得益于她之前用了大片篇幅修饰大姑和奶奶吵架的激烈场面,她无比激动地描述着当时的盛况,她说,如果一定要把她生命中震撼人心的大事记排名,奶奶和大姑这两盏不省油的女人唾沫横飞的争吵肯定能挤进top10,然后她又开始盛赞自己无敌的万应能力,她把自己形容成了一个陀螺在两个女人之间转来转去,在这点上,我跟她有了宝贵的共鸣。
所以在这样的错觉下我很容易认为她要爆料的秘密跟大姑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比如大姑在盛怒之下学赵敏还是随便哪个痴情的古代女子削发明志,或者奶奶抵不住大姑的强硬态度晕过去……
可是不是都不是。
一直安静地呆在一边的二叔成了秘密的中心。
二叔亏空了五百万。
我立刻喊停,我掰着指头算了算:“五百万啊,五百万可以买下十幢我们家那样的大宅院,可以让我不学习不工作还尽情吃喝二十年啊,五百万可以买下那么多的你啊,那么多的你到底哪一个才是你啊。”
颜南风拍了一下我的脑袋,娇嗔着说:“要死哦,你老是开人家玩笑啦。其实这个还不是重点。”
我哀嚎了起来,“颜南风,等下你胆敢再用各种无关痛痒莫名其妙毫无逻辑毫无关联的语言修饰你的陀螺形象或者当时吵架的盛况,我马上让你死给我看!”
她讪笑着,慢慢地说:“你知道当初被大姑打爆头的那个人吗,你也知道是二叔领导介绍的吧。可是你知不知道,他用两百万换大姑。”
我怔住了,好久才说:“是大姑在吵架的时候不小心说出口的?”
“不是,”颜南风显出了少有的严肃认真的表情,说:“是那个打爆头的人带着警察到我们家,他把一切都说了出来,二叔被警察带走了。”
我顿觉五雷轰顶,头骤然痛了起来,我承认我讨厌二叔,我讨厌他动用心计从爸爸手中抢走了银行主任这个位置,我讨厌他在堂妹踢弟弟的时候不闻不问,我讨厌他在爷爷和奶奶面前唯唯诺诺的表情,可是,也许是血液里毕竟流动的是同样的种族基因,我的心因为惊悸而颤抖起来。
姐姐叹了口气,坐下来,说:“其实刚才二叔被带走的时候,你没看到奶奶的脸苍白到没有一点血丝,二叔走后,家里寂静得像一片坟,我实在受不了才以给你送饭为借口跑出来。奶奶打电话给爷爷了,让他赶紧回来商量对策,其实想想五百万要怎么办啊。”
她说的都很有道理,可是这个时候我担心的却是大姑,在她知道自己只是一件被弟弟利用的商品之后她会怎么想,她会不会崩溃。
“我要出院。”说完我披上了衣服,按下了床边的警铃。
“你疯了,如果让妈妈知道你提早出院,她会骂死你的。何况你的病情还没有进一步确诊,现在家里那个鬼地方我都不想回去,你还争着要往家里赶怎么的。”姐姐把我的手按住。
“我还好,这种事情我又不是没有遇到过,不要紧。我们现在赶紧回家,就算我知道自己可能起不了什么作用的,可是还想看看。还有,这个时候你这个陀螺怎么没在场呢,这么多人需要你安慰需要你协调关系。别多说了,走吧。”我起身把插在手里的输液针拔掉,拉起面露惊异的姐姐往外跑。
我一直记得自己在十岁生日那天收到了大姑来自大城市的明信片和一个橙红色的大书包。那时同学争着要看那张盖着邮戳的漂亮的硬纸皮,大家把我里里外外地围了起来,我站在最中心的地方,骄傲自豪地念着上面的字,彼时的我正结束跟临班男同学的一场恶战,脸上还挂着黑乎乎的泥巴,他们把脏兮兮的东西往我脸上抹,而我毫不示弱地送给他们一记拳头。
我记得我的姐姐那个时候总能够给我很多的欢乐和安慰,我们虽然性格很不同,但是我们总是可以给对方安慰,我们懂得怎么把握对方的感觉,那种在乎和爱惜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明白,而且,在我最初的时候,我也曾想过拼尽全力地去保护我的姐姐,颜南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