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推心

李南瑾拊膺长叹,暗自对着王琬掌心之上的溜圆大黑药丸运气,恨不得抢过来自己吃了而后一闭眼落个清静。别无他法,只好备了马车请这位王家十七娘子入宫面圣驾。

天色向晚,公主府书房太乙堂灯火通明,刑部侍卫来回运送火油、芒硝之物,脸色凝重忙碌异常。

太乙堂临浩渺太乙池,取天一生水之意。藏有诗书珍本万卷,更有历代名家碑帖字画无数。

公主府书房掘地三尺青石板砖全部被敲碎,拆卸的书桌窗屏并无数书稿信函整整齐齐堆在雪地之中,足足五丈高。一众侍卫手持木桶将火油细细洒遍。

皇帝有旨:此次抄查书房要严搜秘查,犹如妇人篦头。

崔灵襄一本一本仔细查点书画信件与厚厚书册,又亲自一本一本堆在雪地中。书房三丈外数百侍卫铁桶重围无人可近前。偌大庭院悄无声息。

皇帝密旨若有发现当场焚烧,不得拆开探看,有一字泄露,全部斩杀殆尽。所谓该烧的要烧,该杀的要杀,该抄的,也要抄的干净彻底。

崔灵襄点燃火把扔到书堆中,片刻火焰翻卷黑烟咆哮四散于浓重夜空,火光冲天而起。

殷商奉命送王家小娘子进宫,满头大汗一路快马赶回,翻身下马禀道:“大人,赵总管请见。”

崔灵襄扔下手中书本,淡然回首。

茫茫雪地里停驻一乘黑油布小轿,掌殿宦官赵弗高抄着手,雪人似的站在游廊下,身后跟随皇帝亲信值守麟德殿的北殿军侍卫,人人佩刀挂剑,面无表情神色冷漠。

赵弗高手捧沉檀木盒走至崔灵襄身旁,笑道:“崔大人。”

崔灵襄微微颔首:“赵翁。”

赵弗高陪伴皇帝经历风雨位高权重。手掌后宫与半个朝堂,满朝官员迎迓来往须执子辈礼。驸马外戚在城中相见必须下马称一声赵老。

赵弗高满面笑意,恭谨说道:“生受了,不敢不敢。咱家皇命在身不能多礼。陛下亲书一封对联,命我交给崔大人。”

崔灵襄接过木盒沉吟不语。

皇帝垂垂老矣然在皇位浸*数十年,帝王心术娴熟于胸。

苍虞山下御驾遭谋刺。禁宫哗变。诸多人暗中窥伺为的是东宫立储。皇帝心头一清二楚,恐怕他连是谁暗中策划,有谁牵涉其中都了然如胸。

皇帝按兵不动,为的是以一派牵制另一派。如此拖延时间,可让李元雍渔翁得利。

温王。——鱼之乐。此人出现的时间、地点都极为巧妙。

岷州城中屠杀朝廷命官。

亲信棒杀御史台刘刺史。

汾阳侯郭府数十位女眷伏剑而亡,人口数点,恰恰少一个周岁婴儿。

这一桩桩,一件件,都有殿前侯的身影。鱼之乐泪洒刑场,揽住他腰侧泪水打湿他衣衫。

他在惶恐什么?在害怕什么?

皇帝命他追查刘御史之案,却又张口赞许鱼之乐勇猛救主赤胆忠义。甚至夸赞鱼之乐字写得好,要他写刑部楹联。

这天下最不缺的,就是写字写得好的书法大家。

皇帝这番曲折心肠可真是令人难猜,这份委婉算计可真是令人悚然而惊。

殿前侯,鱼之乐。

而鱼之乐身后,还站着一个面目不明心机难测的鞠成安——鲜红火舌*烧灼夜空星斗,映照崔灵襄面庞如玉又似阎魔罗阇静静屹立,赵弗高袖手在侧并不敢催促。高门阀阅世家大族在朝为官者数不胜数。唯独崔灵襄秉性刚严手段圆智,既处庙堂中又置身事外。他不与宦官折节下交亦同满朝官员距离甚远。此人胸中丘壑万千难以琢磨。性清看似温润下手擅长酷刑峻法,所谓壁立千仞无欲则刚。

最是滴水不漏毫无破绽的一个人啊。

崔灵襄掂量手中檀盒恍若无物,他思虑极重不肯轻易吐露心肠。他站立寒风火焰旁边,良久启唇,声音平常:“陛下——”

陛下心中纵有千般不舍,然而国法难为律法苛刻,纵使帝王如此极尽偏袒之能事,起了怜才惜才之心要为李元雍保全鱼之乐,但若要他蔑视法令矫枉放纵,也未必堵得住这天下悠悠众口——他只说得出两个字,转眸间看见殿前侯躲在游廊廊柱后探头探脑。

殷商随他目光看去又看见了这躲不开撕不去沾衣十八跌沾之即倒霉的鱼之乐。他眼巴巴藏在柱子后头举止鬼祟像是要靠近又害怕崔灵襄威势踌躇不前。

他看见崔灵襄黑瞋瞋目光扫来便举起手指向天指了一指,又向着他讨好的笑了一笑。

崔灵襄心念转得极快瞬间明白他这是在说天冷雪寒,嘱他勿受了寒气。

这人多情似有情,有情似无情。

这人有心似无心,无心之中偏偏又有那多情之举,真真假假信手拈来,难以甄别。

殷商火冒三丈。这厮一味跟在他身后打转,从公主府颠颠跟到皇宫,又从皇宫摇头摆尾趸回公主府,不要以为他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什么企图。殷商立时脸色阴沉喝令四周侍卫将这厮撵将出去。

这厮上次受了教训不敢乱出现刑部左近,逮着机会又来恶心人。温王这等放纵此人行径,莫非,此事根本就是由他授意?莫非他以为崔大人是他一个小小的郡王可以拉拢得住的么?

火把下鱼之乐嬉皮笑脸左躲右闪。举手投足躲避的恰到好处又游刃有余。偏偏还有闲心直勾勾看着崔灵襄,待他目光扫视便又做出摇尾乞怜的没用嘴脸。

崔灵襄听闻他奔雷一箭射杀挟制宗正寺卿的叛军乱党,箭法绝伦气势如贯长虹,震撼人心。口耳传说最易神乎其神失了根据,然而他衷心肝胆为李元雍身陷死地却是铮铮的事实。

崔灵襄目光倒映澈红火焰唇角绽出半丝微笑。他缓缓说道:“陛下心中所思所想,皆为珍惜国之栋梁。”

赵弗高察言观色立即笑道:“崔大人心思通透,为陛下最倚重的股肱之臣。咱家来公主府前,陛下曾言知我心者谓我何求。果然与崔大人心有灵犀。”

崔灵襄这才真正笑了起来。他身负刑法不苟言笑,为的是维持仪表与肃整堂威。这一笑便如满天星斗滑落银河光芒淡淡荡漾。眼角风流宛转面容魅惑人心,不似刑官倒像是翩翩浊世佳公子了。

殷商与这厮缠斗久战不胜,心头怒极钢刀一横机括轻响出了鞘。鱼之乐翻转左手背轻轻一碰又将刀撞进了刀鞘。

殷商立刻拔刀。鱼之乐手指点他右臂曲池穴迫使他手肘后缩,左手背再一撞,又将钢刃撞进刀鞘。

夜色掩映身后灯火辉煌,殷商背对火焰无人看见他额头一粒粒冷汗潸然落下。他心中震骇更落了下风。

这厮仅凭左手便令他手中长刀拔都无法拔出。他腿脚功夫又灵活,专攻下三盘力度刁钻,连消带打令侍卫们施展不开无法腾挪,在这狭长走廊中占尽地利,以少攻多轻松自如。

他第三次拔刀却看见鱼之乐怔了一怔,手掌垂下卸了力度似是呆了一般望着自己身后。

殷商刀背横掠收势不及将鱼之乐踉跄击退,一干侍卫立刻连锁带拿将鱼之乐手脚封住,架了出去。

殷商回首,只看见崔灵襄垂眸打开木盒拿出一张纸条。他凝目看着字条并无表情。

殷商心道这鱼之乐算是疯癫入骨入髓不可救药了。

鱼之乐也心道自己算是疯癫入骨入髓无药可救了。方才崔灵襄看他与殷商过招似是看出了妙趣,朱紫官袍映衬身姿瘦削,眉眼清清亮亮,嘴唇弧度弯如恬静的新月。微微一笑就像是漫天银河倾泻下来,天地一下子就灿亮如银了。

他被侍卫扔进雪地心思恍惚爬起来,蹒跚转过前殿。

温王清点财物、人犯完毕,正率众启程回宫。

公主府中男女老幼被锁到了前殿庭院中,衣衫首饰全被剥光,刀剑横架颈上,手脚捆缚沉重枷锁,由神策军监押只着中衣赤脚行于凛冽寒雪中。

他稳坐于马上居高临下看着他。

鱼之乐逃无可逃避无可避,兜兜转转,垂头丧气踯躅上前,佯装漫不经心看了看他手掌,在他阴霾目光中牵住了马缰绳。

温王心中一暖。他掌心勒出道道红印仍有些疼痛。白天被他当场抢白又被他一番言辞伤了元气未能恢复,如今见他做小伏低不再张狂的样子,心情却一时好转起来。

鱼之乐倚在马侧,明亮烛火中偶尔目光与门外鞠成安交错而过,便立刻扭转了头不愿再看他。

鞠成安眉眼嚣张微微哂笑,拇指向下,做了一个鄙视的动作。

尘世情仇,北疆中的青葱岁月,与他的缠绻情缘多年相伴,都像是昨天,也像是永无法追回的永远。

一念起,已过万水千山。一念灭,争如恍如隔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