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寿辰(中)

胡不归见他眉头紧皱又舒展剑眉不知是哭是笑,说道:“你傻了?”

鱼之乐嗯了一声,又叹一口气。

胡不归说道:“张嘴。”

鱼之乐道:“什么?”

胡不归将玉笏板塞到鱼之乐嘴中,将那银罐藏到腰间玉带钩,半身探入衣箱中乱翻,又提了一领深绿右衽窄袖绫衣,笑道:“这胡服样式窄肩束腰是尚衣局所制,举止轻便,倒比圆领罗衫时兴的多。这便归我了。”

鱼之乐嘴中叼着玉笏板,慢慢将字条折好,开了腰间古兽银带,将字条塞入暗扣中,一边含糊说道:“不如再给你画一个梅花妆,描远山黛,梳两个发髻,你也上台唱两只曲子,让本大爷乐呵乐呵。”

胡不归眸中荡漾羞赧之色,道:“原本是唱的。后来阿姐派了人截打了我两顿,这才不敢再去了。”

他伸手摸向鱼之乐腰间,说道:“这便是你的软剑么?常听人说你便是凭着这软剑救了殿下。后来不是被收走了?”

鱼之乐取下玉笏板,啪的打开他的禄山之爪,沉声说道:“国舅爷,可知窃货曰盗,害身为贼。你光天化日入室盗窃不说,还想强抢良家少男。待我禀报推事院,定打得你屁股开花鬼哭狼嚎。”

胡不归将玉笏板插到后腰,唱了一个大大的喏,笑道:“小郎君,救救情郎则个。”

鱼之乐摸着下巴说道:“不敢不敢。你是大将军意中人,我要跟你有私情就是败坏人伦,是忤逆不孝,还望国舅爷高抬贵手放我一条生路。”

胡不归大言不惭笑道:“好说好说。待本国舅枕边与你美言两句,定能让殿前侯平步青云位极人臣。”

鱼之乐笑道:“末将先行谢过国舅爷提携之恩。不知国舅爷床上功夫如何?你这枕边风隔了千里,还能吹得动么?”

胡不归扯着他只管走,又见他院中密密麻麻都是红绳,更有内侍牵着金铃不时摇曳铃音清脆悦耳。不由笑道:“这便奇了,昔日宋王李成器奉旨花钱,一本姚黄魏紫费的是二十万贯,世人谓其奢靡无双多有诟病。你府中牡丹也不出奇也不是珍本,有这多人,倒像是在监视你,防你与别人偷情一般……”

鱼之乐咧咧嘴不答,与他出了府门驾车直奔平昌坊,此时华灯初上青楼楚馆次第林立,一街辐辏,灯火崇光泛彩,流水与歌喉宛转,落花并舞衫飘香。更有红粉女子脚步轻盈如穿花蝴蝶,偶尔遮着团扇回眸一笑,彷如神仙妃子瑶池仙境。

一知楼喧嚣热闹客似云来。茶博士见了胡不归倒是十分熟稔,迎迓贵客直奔后院一所偏僻院落,请二人端坐花厅等候,又仔细放下了水晶插扇屏风。胡不归这才长舒了一口气,放松神态笑容爬满了脸。

鱼之乐笑谑道:“国舅爷为何一路遮遮掩掩?”

胡不归擦过额头冷汗,道:“一路上熟人太多,又要忌讳宗正寺一干风化御史,少不得自挡脸面,免得彼此尴尬。”

鱼之乐笑得眯了眼:“真的是怕宗正寺卿朝上弹劾?我倒常听殿下说,皇家禁苑的象栏狮山有雌狮伏虎,一作狮子吼便连雄狮都躲避不及。哈哈哈。”

胡不归知他调侃自己府中妻妾娈宠个个成精作怪,个个猛于狮虎,可恨一墙之隔瞒不过这厮。他面红耳赤说道:“那又如何是好。再让宗正寺卿告到陛下面前,免不了我阿姐又是一顿给我好打。别笑了!我去去就来。”

鱼之乐笑道:“快去快回。若是晚了,我就先去宗正寺参你一本。”

他独自枯坐半晌茶都没得半杯,听见花厅后卧房中渐有嬉笑声浪传来,伴有粗重喘息不由一怔。

这等欢好声音他真是太熟悉了!这该死的胡不归自顾着自己快活,将他当成了把门的龟奴!

这混蛋忒也不仗义!鱼之乐登时大怒一拍桌子站起身便出门而去。

他一出门便被声浪震天笑语喧嚣的优伶歌伎阻拦了回来,众多妖娆小倌怀箫抱琴纷纷坐定,更有清秀少年主动投怀送抱,笑道:“这小郎君长的忒俊。可有婚配?可有田宅?家中排行多少?”

原来那茶博士十分眼尖一眼便瞥见了这位少年将军衣袍饰对虎,料定他为右威卫北殿军位高权重者。既为金主自然不敢慢待。

怀中少年身上浓郁香气十足,性情也爽辣无忌,口中哺过满满一杯葡萄酒,搂过鱼之乐便要嘴对嘴喂过来。鱼之乐脊背僵直不住后仰躲闪,满脸通红张着双臂,推不敢推抱不敢抱。他只好摆手笑道:“这位……小哥……不敢不敢,在下真的不敢。”

那少年兜手探进衣衫摸了一把,媚笑道:“嘴里说着不敢。底下可没说不敢。小郎君忒也口是心非……”

胡不归满面春风得意自后厅走了出来,见状笑道:“这位小郎君却不是不能嫖。而是不敢。他心有暗疾。将他送到厅后卧室设个屏风,摆上好酒,一边听曲儿去罢。”

鱼之乐心中既痒痒又怕了李元雍阴惨积威,闻言倒真的以袖遮面,立即逃也似的窜到后厅。

刚刚摸一把冷汗,便听见身后有人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侯爷。怎的有了空闲,前来与故人叙旧么。”

鱼之乐回头一看,见鹤龄身着深绿右衽窄袖绫衣十分清爽,幽然香气更是十分熟悉,干笑道:“是你。我说他为何非要挑这身衣裳,却原是给你。”

鹤龄倒不扭捏,说道:“都是恩客赏脸,与我一碗饭吃。”

鱼之乐颇觉尴尬,笑道:“你坐着。我出去走走。”

他再起身打开侧门又退了回来,已变了颜色浑身抖如筛糠。

门外有人兜帽披风站在花木阴影处虽然身形难辨,站在他旁边作商贾打扮的,不是秦无庸是谁!

若秦无庸在此,则那人必定是他的冤家了!

门外茶博士咬了咬银锭,向身着披风的男子谄笑道:“谢公子赏赐。后院有清净房间,已备好了丝竹。您若有雅兴只听清唱,可巧鹤龄小郎君正有空……”

那人低沉开口:“不需有人来烦。我在等人。”

那声音不是李元雍是谁!

花厅中细乐阵阵气氛*靡。胡不归有了七分醉意,持了酒壶踉跄转过花厅屏风,高声笑道:“殿前侯!鱼之乐!你藏到哪里去了?今日本国舅与你不醉不归,当再浮三大白!”

鱼之乐冷汗直淌。他竖起手指示意鹤龄噤声,压低嗓子说道:“万万不能让人看见你我在一处。你速到花厅中与其他人在一处。不然我命休矣。”

鹤龄冷哼一声,傲然道:“莫不是国舅爷家小娘子又寻了来?你勿需怕成这样,不是个男人。”

鱼之乐呲牙咧嘴,低声说道:“不是他家的。是我家的。上回是谁把你打出府门的?!”

鹤龄想起那面皮多皱神情阴狠的内监秦无庸,如何命了人褫夺他衣衫将他狼狈叉出府门,也不发怒,只是淡淡说若是再见到他就把他切成八块扔进灞水喂鱼。太监性狠毒自古皆然。他惊惧不已登时连牙根都咯咯作响,身子抖得站都站不住,白着脸溜之大吉。

鱼之乐吹了屋中灯火掩到门后,听到花厅中丝竹之声不绝入耳,笑语喧哗声振屋瓦,心中暗暗一定。单手挑了门闩悄悄开门。

李元雍正站立灯火通明的花厅门口台阶下,身姿巍然不动。他一张脸藏在风帽之中不知喜怒。

鱼之乐手提着门闩无声无息打开半扇门,衣袖掩面,在廊中就地一滚滚落石阶花丛之中,于夜色中落荒而逃。

他姿势潇洒利落身形快如鬼魅,非偷情老手不能为之。

李元雍如有所觉瞬间转头看向花厅一侧的房间。他心中疑惑缓步走到门口,微微推一推房门。

胡不归拎着酒瓶灌了一大口,转出花厅门口站到了廊中,醉意可掬笑道:“鱼之乐你这小混帐,到处寻你不着。怕甚,有人……吃了你不成。”

他醉眼朦胧看到有人站在房门处缓缓解下披风,微弱灯光下那人穿着一身窄袖绫衣,身姿挺拔。他踉跄走近即闻到了紫雪芳香,不由笑道:“小情郎,怎的站在门口,不——不进去?”

他一把揽着他的腰将他推拥进屋中,灯光未燃那人身周香气氤氲,他揽着他的腰只觉身子瘦削肌肉匀称,笑道:“舅爷疼你……疼你。你可真香。我从宫里带给你的,这紫雪是陛下御用,就连温王也不过,分了两罐,两罐。让爷好好疼你……心尖上的肉哎……”

那人被他压在身下默不作声并未挣扎。胡不归正兴致勃勃撕他衣衫,听见脚步声纷乱轰然传来,有人一脚踹开门转眼灯火大亮,为首者官袍俨然正是宗正寺卿李南瑾。

胡不归酒意化成冷汗唰的从后颈全部渗出。他呆呆看着李南瑾不知如何分辩。

李南瑾正准备气吞山河挥斥方遒将案犯好好整治羞辱,谁料他看了一眼床上之人登时哑口无言,也呆呆看着胡不归嘴唇翕动,同样不知如何分辩。

胡不归咽了一口唾液,双眼发直干巴巴说道:“李寺卿……李大人,幸会幸会……”

李南瑾颤巍巍指了指他,同样干巴巴说道:“这……这……”

他方从宫中谢宴回家便得知风化御史告了一状弹劾国舅无端离席不知所踪,是为大不敬。他深知胡不归也是五陵子弟浮浪惯了自然不愿多费力气,却又听御史谈起一路盘查得知胡不归带着殿前侯鱼之乐直奔平昌坊。

大唐国律三千条跟满天神佛站在一起,也写不完说不尽鱼之乐的罄竹难书!

他带了人飞奔而至一脚踹门捉奸在床,心道这次定要鱼之乐吃不了兜着走!让他求死不得求生不能,让他如坠阿鼻地狱,让他尝一尝宗正寺纠正风化的板子,是不是要比崇文馆的狠辣!

李南瑾呆着一张脸愣愣看着胡不归和床上那人。

胡不归终于想起自己身下还压着一个小倌衣衫不整。他低头笑道:“无妨无妨……你……殿殿殿下——”

他破声道:“你是?!”

李元雍面沉如水冷冷盯着他。

胡不归从床上滚落到地上,跪在床角子不成句道:“我我我我……”

李元雍缓缓坐起,他身着一袭深绿右衽窄袖绫衣,与胡不归今日从殿前侯府拿出的,绝对是一模一样出自一人之手!

胡不归瞪大了小鹿一般原本就无辜纯良的大眼睛,说道:“我我我……”

李元雍冷冷道:“本王不追究你的无礼之举。鱼之乐何在?”

胡不归脑海一片空白根本无法思考,他喃喃道:“是啊。鱼之乐呢。鱼之乐呢……”

鱼之乐滚到台阶下,被花枝短刺划伤手脚狼狈不堪。他仓惶窜出花厅抱头鼠窜,在重重院落中兜墙转巷迷了方向。

他漫无目的只捡着灯火明亮处行走。遥遥见前方游廊一班文人书生簇拥一人招摇而来。那人身着青袍面容含笑与他打了个照面。

鱼之乐猛地愣怔。他收住脚步定定看着他。

岷州城下,青年书生孤身一人站立城墙之下,重军之中,为民请命。他句句天下百姓,为官之道,句句江山社稷,皇恩浩荡。

那时他纵马行至青衫男子身旁,从怀里掏出一个黄玉瓷瓶兜头扔给他,说道:“你且拿着,去往客栈治伤。本将今日刀要见血,不能牵涉你这个无辜的秀才。这里,待会可不太平。”

他接过玉瓶微微抿唇,说道:“多谢将军救命之恩,日后倘能再相见,定当——”

刑部大牢前,李南瑾率领一干侍卫官员验明郭青麟正身。那侍卫转过甬道转瞬消失不见,那张脸如此熟识掩藏进黑暗记忆难以钩沉,他心思被千丝万缕牵扯缠绕,却反复思量难得其解。

他知道,他也知道。

他见过他,他也见过他。

那青袍秀士衣袖翩翩,站在廊下站在他对面。缓缓笑道:“在下裴嫣。久闻殿前侯大名。今日一见,名不虚传。”

裴嫣。

长安城中局势复杂斑斓诡谲,所有的疯狂暗涌都在皇帝寿辰的喜庆气氛中慢慢呈现。

他说他的名字,叫做裴嫣。

鱼之乐说道:“末将鱼之乐。久闻三晋名士文采斐然。只是——今日却不是第一次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