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困城

纤月排云而出,清光辉洒天地。

更漏声断,空旷寝陵中只有两人相互依偎。连日劳累跋涉心情激荡令李元雍疲惫不堪。他伏在鱼之乐肩侧昏昏欲睡。

鱼之乐一手搂过他的腰,一手慢慢揉捏他的膝盖,低声道:“跪了一天,疼不疼。”

李元雍嗓音沙哑:“不疼。饿了。”

鱼之乐从怀里摸索,掏出一个丝囊,里面珍而重之藏了一个白色小布包。

他伸手取过那碗胙肉,用丝帕仔细擦了碗沿,舀过一碗清汤,将小布包浸入碗中。而后将汤碗捧在李元雍面前,说道:“尝尝看。”

李元雍喝了一口,只觉滋味鲜美令人食指大动。他祭祀守陵需要清饿五天,饮食粗糙并不周济。

李元雍手捧热汤,说道:“这是胡椒调料?你倒巧心思。胙肉向来难吃的很。原先在迁安王府每年这个时候皇帝都要赏下一大盆。不吃还不行,吃了又很腻味。这个法子挺新奇。怎么得来的?”

鱼之乐说道:“胡椒是以前查抄公主府时得来的。我向刑部讨了五车运回北疆。原先驻守边防常遇到突厥与慎肃等族民。他们也是这样吃。军中拨下的钱粮不够,兄弟们吃不饱肚子,就随我四处游猎。偶尔打个伏击战,可以缴获大批牛羊。干肉吃得多了嘴角生疮,我就想了这个法子,权且打打牙祭罢。”

李元雍看着笑意点燃他眼眸。淹没岁月英姿勃发的少年郎牵黄擎苍,逐渐有血有肉,鲜活站在他面前。

他发上单梁进徳冠颇为沉重。鱼之乐解开他颌下丝带取下黑冠,触手肌肤滑腻。他手指轻轻拢过他黑亮润莹长发。从他发髻中,抽出一根墨玉簪。发丝有清香传来。

他嘴唇碰到他的黑发。似是一个不着痕迹的吻。

李元雍说道:“我从小也向往黄沙荒漠,戈壁千里。等到长安尘埃落定,就命你做先锋,与我一起巡猎边疆。”

鱼之乐心中愀然面上强笑道:“好。那时我替你驻守边关,拼着三省六部御史台参我勾引陛下以身犯险境,身犯五毒不赦之罪,也要带你游猎草原,见识一下保家卫国的三十万好儿郎。”

李元雍未料到他答应的这般痛快,笑道:“一言为定。那——咦。你看,天上这是烟花么?未曾听说祭祀之仪需要燃放烟花爆竹?”

鱼之乐心头诧异抬眼望向浓黑夜空。见箭矢如流星,带着火光织成一张火箭雨网从洛阳西郊平平掀起,铺天盖地激射而来!

漫天火雨迸射进他的瞳孔。

“你可知道何为流黄伏火?”

“北疆产石流黄。以石流黄、硝石适量研粉制作火弹,置沙锅内。再将锅放入土坑,以土填实锅之周边,使锅顶与地齐平。皂角烧成炭投入锅内,浴火则爆炸。威力无穷。是为流黄伏火。”

“那若是在锅中放置流矢铁刃之物则如何?”

“若如此,则杀伤之力太过恐怖,所到之处必定杀人如麻夷为平地。己方少有损耗可全部歼敌。”

鱼之乐猛然醒悟,声嘶力竭吼道:“流黄伏火!”

周遭一片沈寂,茫茫火箭转瞬横贯原野射至錾陵城墙。片刻殿门外士兵惨呼嘶叫声大哗,刀剑铿锵陷入激战当中!

郑通德叛!

轰然连声天崩地裂。巨大燃烧石块不住坠落寝陵之侧,火光如神雷在天顶乱窜,无数熔岩火石顿时乱飙乱射。

李元雍耳中脑中轰鸣作响。寝陵殿门轰塌洞开,骑兵马蹄践踏在他身后嘶鸣。鱼之乐猛力将他向后一推,骑兵手中马鞭倏然卷住他的腰,将他扯上了马匹。

抛机夹杂燃烧巨石再一次以风火之势倾头砸下!轰隆声震得他耳膜剧痛,他根本听不见鱼之乐在吼什么。

骑兵突破重重杀阵所过之处血刃卷起无数头颅。李元雍伏在那人背后纵马向西狂奔,另有无数云羽卫杀声撼动天地紧随其后!

冷风如箭簇,枯草翻卷,声如猿啸尖啼。李元雍喘一口气被冷风所激泪水不住滑落面庞。

他想起鱼之乐喊的是:“向西进洛阳城!逃!”

利刃钢箭千万,携着无数彤红火石翻滚过他的头顶,像一头狰狞自地狱而来的火龙,冲破夜幕直奔錾陵而落!

自西往东平原大地上,迎面有无数黑衣燕犀铁骑肃杀而来,手执金瓜长戟为洛阳宿卫!

骑兵撮指长啸,身后云羽卫训练有素尽数散开,地上扯直无数粗长绳索,迎着黑衣铁骑厮杀而去。

骑兵勒马陡然转了一个方向奔向北方平原阴林高处。月光下他转首看向李元雍将缰绳扔给他。

巨石暴雷连番炸响,火光将那人映得盔上朱缨如血面容深邃鼻梁高挺如鹰勾。李元雍陡然惊呼一声,说道:“是你!”

鞠成安!

鞠成安足点马鞍飘然落下,说道:“不错!蠢货!地狱无门你偏进来!我去救他,你快逃!”

他手中长剑银光闪现霍然出鞘,月光下身影极速冲入杀阵与洛阳宿卫战成一团。

李元雍站立阴深森林之中看着脚下战场短兵相接万军大哗。

他瞬间明白为何鱼之乐高吼一声让他向西奔逃。韦三绝所率领一万神策军殿后甫到洛阳,他绕过洛阳城池方能求救援军!

此番若能斩杀广平王则可以高枕无忧——然而鱼之乐身周只有五千云羽卫,更有近三千士兵随他而来!

他惶然转首看向东方。錾陵中雷光电火纠结劈落。仿佛天塌地陷隆隆声不绝。惊得人肝胆俱裂。

流黄埋在錾陵之中不知还有多少,若是全部被引爆,他定然会粉身碎骨——李元雍拨转马头长鞭挥起,向着錾陵疾驰而去。

“儿郎们!与我来战!”

錾陵中杀声震天,银甲长槊如潮水奔涌而来。锋锐槊尖有万千根,随着轻甲步兵步步前进槊刺齐齐向外,森列光芒反射月亮寒光,令人肝胆俱裂。所过之处嘶鸣战马被刺穿,断肢残臂纷飞如雨。

董之武惊惧大喊:“是突厥人!”

正在厮杀成一团的两方军士俱是一愣。大火遍燃映照天空如同白昼。火光下突厥士兵如鬼魅冥兵骤然出现,长枪如虹所向披靡,霎时攻至錾陵高大城墙之外。

三方顿时混战成一团。

槊尖撞碎士兵铁甲肋骨,深深扎进血肉,带出腑脏横飞。

精钢箭镞兀自嗡嗡铮鸣震颤,钢箭射穿士兵眼球破头颅而出,将无数身躯钉在墓碑之侧。

鱼之乐长刀横劈砍落身前一名士兵,沉声道:“你身为守陵之将,为何带头叛乱?”

郑通德举刀一挡,狞声道:“你可记得左监门卫中郎将薛自知?”

鱼之乐愕然停刀,道:“记得。薛自知误砍通陵柏树,已被杖毙。”

郑通德道:“昔日我与他驻守西南边关,是为歃血兄弟。他有何辜要被活活杖毙?”

鱼之乐长刀横掠,漠然道:“君要臣死。”

郑通德错身抽刀向他扑去,吼道:“不错。这等人为君,叛了也罢!”

董之武心中大急,伸手抄过铁弓,钢箭上弦,一箭贯穿郑通德胸腹,将他当场射杀。

董之武怒道:“此地不可久留!快走!”

那头狰狞自地狱而来的火龙,冲破夜幕喷发蜿蜒,直奔錾陵而落。

正是两面夹击,腹背受敌!广平王内外勾结,为置李元雍于死地,竟然联通铁勒突厥一起动手!

鱼之乐大吼道:“你带人走!我引他们入寝陵!”

他翻身跃上城墙,吼道:“儿郎们!与我来战!”

董之武拼尽全力率云羽卫纵马向西方急奔。

俄而大地剧震烈火冲天,爆炸声撼天动地,赤红烈焰熔岩四处喷溅,将錾陵变成了修罗火海!

董之武大声嘶吼:“鱼之乐!鱼之乐!”

李元雍听到了那绝望的嘶吼。火舌灼热鼓荡他的衣袖。热浪灼痛了他的面庞。

他越过董之武与浴血奋战的云羽卫,勒马站在荒寂无人却又厮杀喧嚣震天的战场上。

鱼之乐——他瞳孔剧烈颤抖。火海中有人纵马奔出,浑身漆黑如吞炭,唯有明光铠甲坚硬冰冷如初。

他奔马向着李元雍正与他迎面相逢。

鱼之乐面色陡然惊愕惶恐。原以为李元雍早已逃到洛阳求救。为何他竟然独自一人站在双方血战的屠场之中?

鱼之乐战袍为鲜血浸透。吼道:“你怎么在这里?越过森林,向北而去!”

他身后有数千突厥士兵散成双翼之阵,长槊闪着血红光芒紧随其后排山倒海而来。

李元雍倒吸一口冷气立时调转马头向北奔逃。

洛阳城北密布森林蜿蜒河流,中有一所宫殿高延广厦。是长乐宫——光烈帝李愬恭的殉国之处。

李元雍胯下神驹马蹄翻飞,身后追着鱼之乐,鱼之乐身后紧咬着数不清的突厥士兵、云羽卫、洛阳宿卫,黑压压齐向北方涌去。

洛河宽阔在月光下泛着异样幽蓝光芒,碎金玉屑漂浮河面上浩荡奔向远方。

李元雍更不迟疑纵马涉入冰冷河水,向河对岸竭力奔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