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骤歇。大明宫前灯火通彻,偌大宫廷黄氅仪仗,辂辇牛舆来往喧腾。
圣旨如玉山崩推。皇帝自听闻广平王入京便毫不迟疑,即刻命宗正寺、光禄寺、殿中省并其余七寺七监筹备册封储君事宜。
李南瑾忙的汗如雨下。自谓开国至今的皇族宗正者,再无他一般狼狈。他提心吊胆跪在温王身侧。一颗心也如同雨后翻滚的雷霆咆哮不休。
含元殿中亦是通明如昼。温王殿下立储在即,岂料却被皇帝责罚,跪在髹金漆云龙纹龙椅前静思己过。
李南瑾提着心跪在一旁,唯恐趟到皇帝余威,将他这朝不保夕苦不堪言的宗正寺卿褫夺干净。
殿中省诸官员伺立良久面面相觑。殿中监平展开尚衣局精功绣制的龙袍。颤巍巍说道:“殿下,请更衣。”
李元雍面色沉郁,不作声看着明黄龙袍。袍身做翟尾五焦,十二镂锡,刺绣五辂六冕之文,暗合山龙藻火之数。
衣袖宽阔皆画升龙,其长曳地。
长靴龙头结绶,足驾苍龙。服则衮冕,冠则通天。正是为黄帝始制,万世沿用的至尊衣履。
温王呆呆看着,不发一词。
李南瑾向胡不归使了个眼色。胡不归装成痴懵,一味翻眼望天。
李南瑾无奈,又道:“殿下,臣奉皇命,为殿下更衣。”
温王跪在金銮殿中仍是不言不动。众官渐次矮下身形,跪在他四周。
胡不归惶然说道:“殿下……”
韦三绝佩刀而入,上下打量一番跪在殿中衣衫滴水的温王。沉声道:“本帅奉陛下之命,前来讨殿下一句谕旨。”
李元雍干涩开口,道:“请说。”
……
寝殿重归寂寥。赵弗高跪在皇帝榻前,将猊香鼎点燃檀屑。又端了清水金丹服侍皇帝。
皇帝嗅到熟悉的金铁之意。摆手道:“不必了。将金丹都扔了吧。到如今这步,便是大罗金仙,恐也救不了朕的命。”
赵弗高拭泪道:“陛下洪福齐天,真龙必定得上天眷佑。”
皇帝道:“更漏响过四更了。温王在含元殿,有何表现。”
赵弗高默然。
皇帝叹道:“世事莫不是轮回?若非朕亲历,怎知个中滋味。朕像看着以前,看着愬恭为救李珃,一步一步陷身泥潭不能自拔。只是朕却没有以前的雷霆决断心肠,也或者,是朕真的老了……”
皇帝年逾花甲神智昏聩。时时有自审之言。
赵弗高道:“是陛下仁慈。”
皇帝将手放在眼上。苦笑道:“仁慈?世间最荒谬的事情,是要一个皇帝,一个对自己都不能有仁慈,对别人更不能施舍任何仁慈的人,舍出所谓的慈悲心肠,做自毁根基的蠢事。”
赵弗高颤声道:“陛下蒙德沥恩,万民仰之如天……”
皇帝道:“到此种地步,风雨飘摇。你我主仆有四十多年的情分,朕许你直抒肺腑,有话便说吧。”
赵弗高看着皇帝。皇帝呼吸粗浊,须发苍白斑驳。僵卧龙床之上,华丽的明黄绫衣遮掩不住腐朽的垂死的气息。
仿佛死神站在他们的身侧,险恶而镇定的等待着攫取他们的灵魂。
赵弗高定了定心神。道:“陛下。若今夜陛下需要老奴赴汤蹈火,老奴决不推辞。”
皇帝嘲道:“你枉受朕宠信四十年。怎么,也是欺朕眼盲耳聋,开始说这种话——敷衍朕了?”
赵弗高声音萧瑟,道:“陛下。老奴怎敢。然则老奴记得,明明崇文馆中有密道,先太子珃却不肯独自逃走。明明九鼎在握天意昭昭,光烈帝却宁肯举身浴火。陛下,也许——也许我们错了。从一开始,我们就错了。”
皇帝孱弱身躯猛地一抖。
赵弗高慌张磕头道:“请陛下赐老奴一死!”
皇帝胸膛起伏不住。凝神沉思良久,才道:“罢了——罢了。诏韦三绝进殿。让他去问元雍一句话。”
赵弗高举衣袖拭泪,诺诺领命。蹒跚离去。
……
韦三绝冷冷道:“陛下命本帅前来问温王殿下,若有人曲谋叛国,骄纵不法,谄媚惑上,陷亲不义,今已捉拿归案,该如何以儆效尤。”
李元雍心绪茫然。听他说的都是令人心烦气躁之事。道:“此有何难。剥皮汤蠖,夷族流放,杀了便是。”
韦三绝道:“若此人是天子所亲,又该如何做。”
李元雍抬首看他。他跪了许久骨头呆滞酸痛。他疲惫看着皇帝亲信,右卫大将军。
韦三绝目光锐利,看着他又不似在看着他。
李元雍忽然笑了一笑。道:“便是天子所亲,也不能置国法家法于无物。便令其悬于高杆,唤鹰隼剖食心脏,流尽鲜血,以震慑诸官。”
他这番话说的轻飘飘有气无力,在场诸人却如遭冰雪心中寒冷。知他又起了歹毒性子。不知是谁这般倒霉撞在风口上,令温王将一腔屈辱震怒尽数宣泄。
韦三绝静静看他。颔首道:“如此,谨遵殿下旨意。”
他转身出含元殿,沉声下令,声如洪钟,道:“来人!将钦犯鱼之乐架上绞索,静候殿下示意!”
李元雍瞳孔倏然张大,紧紧抓住了衣袖。场中诸官面色剧变人人转首看着他!
李元雍嘴唇颤动,低声说了一句什么。
胡不归面色雪白,立时抓住他双手将温王扶稳,急道:“殿下不可!殿下不可!”
李元雍喘息一声,道:“不……”
天子所亲——他日他成为天子,心中唯一所亲的,便是殿前侯!
韦三绝并未给李元雍半分喘息时间。言辞咄咄:“本帅谨遵殿下旨意!鱼之乐私闯刑部,劫持死囚。内外勾结,赚开城门,更对本将横下毒手!此等逆贼私通突厥,意图作乱,叛国当诛!请殿下即刻写下钧旨,将其汤族拆骨,以正视听!”
韦三绝手握长刀一字一字慢慢道来,利可诛心。
正殿大门轰然洞开。雨声混杂霹雳,重又撕裂沉重天幕。
李元雍手扶着胡不归,颤抖回首。
雨中琉璃光转迷蒙。无数北殿军手持刀戟站立含元殿下。鱼之乐被五花大绑跪于殿前,只能看见朦胧轮廓。
李元雍死死盯着他的模糊身影。漫天灯光雨幕逼退夜色。高耸石阶拔地而起生生阻隔他二人。殿内殿外已成两个世界。
殿内是帝王塚,是荆棘丛。殿外箭树列排戈,铜蛇盘绕食。
李元雍身形僵硬。只觉有无数悲凉,唯有声嘶力竭的大声啼哭方能减轻心中之痛。
然而他死死抓住胡不归的手,却一声也哭不出来。
皇帝令他跪在含元殿,是早已知晓前因后果,甚至已经抓住罪魁祸首。
皇帝苦心孤诣令他直抒胸臆,再要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终被辜负。而鱼之乐果然如他所愿。皇帝赚的不过是一句话。要自己亲口下令处死这所亲之人。而鱼之乐赌的生死,却是他的全部。
仿佛出意料之外又仿佛在意料之中,他如期而来救了鞠成安。又不负众望,一人扛下了所有罪名。
他对鞠成安有情有义,有始有终。然则他有何辜?鱼之乐为他舍生忘死,以命相救。他亦许他一生一世,他要他此生圆满,终不相负。
他为他独自抗下皇帝的震怒与猜忌。他却束手就擒,将自己的脖颈送到了绞索之中。他所爱的人,所有爱他的人,为何都要来逼迫他?他们的笃定从何而来?又为何逼迫他做出这种选择?
那些撕扯与怨怼埋葬心底的过往与柔情,仿佛触手可及,却永远触摸不到。
李元雍疲惫道:“来人。替本王更衣。”
宗正寺卿与殿中省诸官员跪在他身侧,一件一件为他穿戴整体。李南瑾更亲手为他戴好通天之冠,腰间束九玉之带。
李元雍面无表情。垂首看着袖口上繁缛的十二道纹章,清脆毓珠垂响在他额前。他身上的龙袍仿佛一叶小舟,是颠沛流离中唯一的依靠。亦承载着他全部的尊严与责任。
胡不归挪到近前,恭敬为他系好象征天子权威的天下乐晕玉佩。
李元雍眸光越来越冷。轻声道:“来人。替本王拟旨。”
胡不归急的额头冒汗。道:“殿下……”
李元雍冷声道:“国舅爷若是想一起分担罪名,本王可以成全你。”
胡不归倏然掩嘴不敢开口。只以眼神示意李南瑾。
李南瑾震惊茫然完全不知出了何等差错。他看着殿外跪着的鱼之乐,又揉了揉自己的眼睛。
满堂静默。只有粗重绞架咯吱咯吱圈圈缠绕,发出令人颤栗的声音。
鱼之乐被架在了枷锁之上。隔着雨雾他仿佛一只束手待毙的小鼠。无法逃脱死亡也无人前去搭救。只能看着自己慢慢死去。
李元雍看着堂上龙椅。仿佛从那冷光中,能够看到金碧交辉的崇楼峨殿,看得出璀璨锦绣的前程似锦,看得见自欺欺人的欢愉光阴。
李元雍忽然道:“慢。”
胡不归大喜过望,重又握住了他的衣袖。
李元雍冷道:“取牛皮鞭来。鱼之乐私纵囚犯,惊扰圣驾,罪当论死。他欺瞒本王,罔顾命令,本王要先行施以惩戒。”
他眼中并没有特别的失望与期冀。而是空洞无比,蕴含漫长的寂静。
他听见自己的话语终于像皇帝所期盼的那样流淌而出。无需诵念,重复,温习,越过所有伤害,代谢诸多苦痛,他听见自己声音残忍冷漠,说道:“给本王打。若是打死在本王鞭下,也算他弥补罪愆。”
黄泉中长出倒刺的荆棘裹住了他的心。他怎能眼睁睁看他死在别人刀下。今夜倒不如与自己做个了断,亲手送他一程。
只是不知他日,会不会也有人来他送一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