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了断

崔灵襄静静站在门外阴影处。灯火暗淡烛光跳跃,在他静穆的脸上投下无数明暗幻影。

鱼之乐胸带枷锁背靠墙壁闭目养神。他首如飞蓬濡湿全身,面色苍白。不复当日仪表整洁。

半晌他手指一动,提着一条枯枝,掠过石砖甘草,一笔一划写着什么。

他神情专注剑眉拧紧。崔灵襄随着他宛转笔迹悄然看去,见他写的是一篇古赋:浩浩沅湘,分流汩兮。

修路幽蔽,道远忽兮。

怀质抱情,独无匹兮。

……

知死不可让,愿勿爱兮……

他手中提着酒瓶,说道:“你醒了。你所坐的位置,是当日郭青麟剜目断舌,令其难发一言,不能视物的所在。”

鱼之乐骇了一跳。手腕铁链铮铮错鸣。

崔灵襄声音清朗:“还不肯招么。”

三堂之后,鱼之乐全身青紫淤伤,疼痛锥心刺骨。

他抿唇畏惧看崔灵襄一眼,向墙角缩一缩,不敢抬头,手中枯枝咔嚓而断。

崔灵襄见惯重刑之下惨怖血腥场景,他性情清淡硬如铁石。见鱼之乐瑟缩畏惧不堪,眼神闪躲身体战栗的惊怕模样,不知为何心中闪过惨痛感觉。

他坐在木桌旁倒满酒。自斟自饮道:“不如现在如实相告,免得再受苦楚。”

酒香扑鼻。鱼之乐嗫嚅道:“能不能……给我也喝一杯。”

崔灵襄沉默看他片刻,提着酒瓶递给他。

鱼之乐喝得极为贪婪。

崔灵襄手中拈住一把棋子,清脆撞击着楸玉棋盘。他眼神清澈如两把利剑,瞬间刺入骨髓深处。

崔灵襄道:“这一场刑罚,你昏迷了两天两夜。”

鱼之乐诧异看他,低低哦了一声。

崔灵襄说道:“我每年会审数百重犯死囚,没有一人能够挨过四堂。多少高官贵戚锯割抽肠,尊严被一寸寸割裂,最后无一不崩溃求饶。”

他俯身握住鱼之乐的手,凑过他手中酒瓶,慢慢为自己倒了一杯酒。

崔灵襄神情平和,说道:“不如你如实相告,我可以为你行个方便,保留你作为武将的最后体面,也为你的凌大将军,保住一丝体面。”

他声音低沉,却如同清凉的安慰。他仍握住他的手。

鱼之乐神色迷茫,与他距离极近却看不透他眼神波澜深处。

崔灵襄自恃身份严肃寡淡,从不肯稍假声色,更不可能坐在阴冷荒僻大牢中与他饮酒交谈。

他曾设宴请过京中诸官员,崔灵襄不过与他站在廊下喝了三杯,也未曾像现在一般若多年旧友喁喁细语。

鱼之乐手腕一沉挣脱了他手掌。他说道:“你也说过,人证物证俱全,我罪责难逃。他即便对我不义,又令我身陷囹圄,我却不能让大将军蒙羞。又何必再牵涉不相干的旁人。”

崔灵襄目光冰冷如刀如刃穿刺肌肤直抵心肺,与他在一瞬间激烈碰撞。无形压力几乎逼迫得鱼之乐失声痛哭。

鱼之乐避开他眼睛。

崔灵襄手中玉棋叮泠泠碰撞。

鱼之乐道:“要是下棋的话,不下了。今天——是真的没心情。”

崔灵襄道:“今日朝堂之上,钦天监进奉陛下吉日。将不日钦封温王李元雍为太子。”

鱼之乐愕然抬头,才见崔灵襄身穿礼服头戴冠冕,是拜祀宗庙祈佑天地的正式朝服。

崔灵襄仔细看他面部表情交错闪现,道:“可知未来的太子,赠了你什么字?”

鱼之乐听到太子二字,忽然有一瞬间的放松,转而被更为浓重的忧伤覆盖。仿佛他一早预知结果,如今只不过是被验证,反而有些如释重负的情绪。

崔灵襄眼中有冰冷火焰,如雪地里孤独的火堆蓬蓬燃烧,将鱼之乐烧成一堆冰霜般的灰烬。

明亮如斯,黑暗如斯。

鱼之乐说道:“是……是什么?”

崔灵襄慢慢道:“留全尸。”

鱼之乐深深吸一口气。

这三个字如沉重的石碾,将他挤压溃成齑粉。他与他所有的牵扯期盼,终将臣服于无可奈何的命运的淫威。

鱼之乐喃喃念道:“留全尸。”

悲欢离合滑过他眼底,眷恋与痛楚不断涌现,他看着他反反复复念着这三个字,最终归复为静默的宁静。

崔灵襄开口:“若枉纵性命于李元雍的刀下,他日被他知晓真相,你猜温王会不会愧疚自责?为何不痛痛快快招认这一切,皆是突厥人所为?将所有责任,全部推到鞠成安身上?”

他在教他求饶。

鱼之乐也道:“陛下曾说,他是我的哥哥。”

崔灵襄目中有思索不解,他静静想了想,欲言又止,最终没有出声。

鱼之乐说道:“何时行刑。是赐酒,还是斩首?”

他已失去全部求生欲望。徒留一具空壳,黯然麻木接受全部的惩罚。

崔灵襄缓缓坐直身子,双手握住官袖,说道:“东宫伴读裴嫣有命,令内侍秦无庸灌铅。”

鱼之乐凝眉思考,说道:“灌铅?”

衣袖遮掩,掩住他指尖的一缕苍白。

崔灵襄道:“铅一入肚腹就会凝固成硬块。纵使坠入阿鼻地狱,也休想转世为人。”

鱼之乐说道:“这厮还是这般歹毒。”

崔灵襄道:“是他歹毒,还是你愚蠢?”

鱼之乐仰首看他,眼中闪过一丝迷恋。说道:“那日陛下生日,亦曾是我的生日。你可曾听见,我对你说过什么话?”

崔灵襄思索半晌,轻轻摇头。

鱼之乐定定看他,神情坚毅唇角噙流里流气的微笑:“若卿遭如此危难,则某亦会救之。若卿需要某赴汤蹈火,则某甘之如饴。”

甘之如饴。

崔灵襄听他说完仿佛不懂他话中何意。他说道:“李元雍心地狭隘刚愎自用,性格偏执为人刻薄,他做事一意孤行严酷苛刻,不是百姓心中的明君所向。你可知道?”

他二人相识已久,想不到第一次推心置腹开诚布公竟是在阴厉森森的刑部大牢。

一人在生门外,一人在死牢内。

鱼之乐愕然说道:“但他是皇帝长孙,是……”

崔灵襄道:“广平王心机深沉,长安城中无数心腹,若你一死,谁能为他图谋?他再遇到艰难之事,谁能前来搭救?你怎能保证,他就一定能够平安活到当上皇帝那一日?”

崔灵襄不假辞色,又道:“你可知裴嫣,是个怎样的人?你可知今日封赐太子,明日就是他裴嫣权倾朝野的肇始?你可知朝党之争,藩镇夺权愈演愈烈,国势危殆迟早再演甘露殿之祸?”

鱼之乐面色顿时颓败,他双手掩面掩住悲戚之声,唯有泪珠从指缝中滚滚而下。

崔灵襄一针见血,问到他内心最惶恐最不安的惊怕牵挂之事。

崔灵襄缓缓道:“你可知,为何我此时会站在这个地方?”

鱼之乐压抑抽泣,一言不发。

崔灵襄咬着牙心海翻腾,续道:“与其等他将你曝尸天下,扫尽你的颜面,不如今晚,我提前与你做个了断如何?”